意識之流的洶湧洄澓
──關于電影《心靈暗湧》
——梁寒衣
當射出去的箭折射回來，
你將以何種方式，
握住，
且拔出此滴血的箭鏃？
第八意識，佛法稱之為「阿賴耶識」，是人類生命的「識庫」，狀況正如一座巨型電腦資料庫，吸收，儲存了人類終其一生的經驗、歷程――行為、思想、情感、事件……無論大大小小、深深淺淺、或粗或細，自覺或不自覺，意識或潛意識。總之，有下刀，即有刀痕；有銘刻，即有印記，無論正向或負面，美麗或怖惡……
只是，有別於電腦的是，電腦或爾關機，或爾休息，或爾有選擇性，依人自主……此「識庫」，卻是全方位、全領域、全自動的……廿四小時的開放、開口，巨細靡遺的記錄、藏刻，白日，黑夜，微密運行，無以逭逃，也不容躲閃――
知識人或更願意以別的方式稱呼或命名（比如記憶/回憶，心靈/心版，意識/潛意識，冰山/冰山的一角……），但，無論命名何如，也無論宗教/非宗教，信以為實/不以為然，否認或激辯……我們俱生存於它的微密遞移中，也在它的影響、涵攝內，同時，亦在它的激流洄澓、激流摧轉、激流沖刷間……
平日，它沈默隱藏，蛻為伏流；一旦碰到「相應」的人、事、景、物，則洶湧洄逆、洶湧激盪，穿刺、「變吐」而出……我們如許易於憤怒、易於焦慮、易於恐懼、易於沈鬱、絕望……乃至溷落谷底、無言而痛，大抵，來自於識庫基底的黑暗摧移與傾軋……因微細，而難審，難察；因無明，而不省，不覺――
除非立定腳步，詳審詳觀，一一面對、面向，一一解讀、解碼，一一消化、消磁，我們將無法解除它終久的魔咒、陰影與籠罩，其程序正如使用電腦者，面對資料，加以審視、消除一般。
欲「卸下屍體」，首先，則須得面向，且承認「背上掮有一具屍體」。
欲透破「黑山」，也總須瞭解「黑山是什麼？」，其根砥如何？是如何座落？如何種植、積澱、豢養、形成的？
愈駭怕，愈不肯回首，則便也只能揹著屍體惶惶亂走，惶惶奔逃，卻也道路迷踪，始終走不出此龐巨、涵蓋的黑山，以及背上腐臭腥羶、徐徐釋放的屍味。
挪威導演艾瑞克的《心靈暗湧》(Troubled Water)描述了「卸下屍體」和「通過黑山」的激盪、奔湧過程：
青年囚犯「楊」，少年時期與伙伴共同犯下一樁「撲朔迷離」的「殺童案」（即，不確知其真相是謀殺、誤殺或虐殺……），而入監服刑，於漫長的牢獄間，依其之於音樂的敏慧，成為一名佼佼的管風琴師。出獄後，於教區主教「默而洞察」的寬宥下，成為教堂管風琴手，且與未婚生子的女牧師，展開一段嶄新的戀情。一個偶然的契機，一名女老師領著學童參觀教室，為絲絲扣動的樂音而吸引，而佇足……她抬眼凝眸，一眼！即看出那人是殺死她的孩子的兇手！……無論時光消逝多久、多遠……
此刻，那人正以覆血的雙手，彈著美麗的聖樂。那個殺孩者！
埋葬的箭翎再度出土！且箭響咻咻，雙向雙行，同時射穿「受害人」與「加害者」――
坑洞，颯颯裂開，且一腳，便踩在昨日的骷髏上：兩人，以及其周圍的「關係者」，於日常生活下，努力擦滅，努力建構，努力佯裝的「無事」、「寧定」、「和諧」、「幸福」……剎那鋸解、灰裂，而後，發覺：一切從未過去！儘管，我們假裝自己已經站了起來。
但，底層，仍是激流吞噬，浪濤迴旋……「識庫」於中舞著無明之舞，只等待一個閘口，奔湧而出。
原作，英文名為《Troubled Water》，所指的便是此生命激流――尤其是「意識瀑流」的激盪、衝刷、洄澓與流響，以及其所形成的干擾、騷盪、混亂、與懼痛……
水，成為其中核心的象徵，而導演的功力深厚，能利用微細、微奧的鏡頭――比如粼粼泛動，交錯過人面的波流、磯痕，呈現出心靈領域中的蠢蠢惑動、黑暗浮游。許多曖昧、模糊、難以言說，也無以釐清的複雜心緒與心流（怕連當事人自己也無能真正知覺、體察）俱透過此幽微、薄明的表情、光影、流痕一一切雕、浮勒出來。
相對於幾名主角們激盪、激情(尤其是內在喧騰、翻湧的掙扎、衝突與拉拒)的演出，影片中至為淡定、平實，幾近於「擦滅」狀態的主教，卻是貫穿全局，至為核心的「串聯者」與「悲贖者」――他先是獨立不倚、挑戰傳統，接受一名未婚媽媽成為所負責教區的「女牧師」（「女牧師」已夠顛覆，況乎還未婚生子！可想而知，其可能帶來的污名化、抵制、詆毀，或教徒的流失了）；繼而，又受納一名人人厭之的「殺童」罪犯成為聖殿的「管風琴手」，且認為「如果號稱上帝的『慈悲之門』的教堂，俱無法開門、接納，使之獲得更生、贖改的機會，那麼，便無處可覓救贖了！」。為此，他菩薩低眉，安恬忍受詬罵與責辱。
一位貌似平凡、中年發福，一旦褪下聖衣聖袍，便使人難以回憶其形容、長相的老者；壯麗，而成為風景的，卻是其開闔的胸襟，以及慈仁的器宇。直是一夫當關！以揹十字架為解行。
足以讓所有高喊「慈悲」，卻庸庸諾諾，遇事委瑣，曲媚世情、世流者愧。
意識洄瀾，波濤洶湧。作品再一次析明此「業力之刀」，即，射出去的箭，必以各種形式，回射回一己身上――無論時光經驗多久，射程何其袤遠！
使之能消減或刪除其力道的，僅是真誠的面對、懺悟，與補贖。
此是息止波濤，和解「意識之舞」的不二之道。
如斯，卸下背上的屍體與重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