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底圖:蘇仁浩;AI繪圖/設計:Nicole Liang
攜取詩書歸舊隱
——終南而後
梁寒衣

攝影:梁寒衣
屋後的桐樹開花了!四層樓高的巨大枝柯,雪降珂白,層層垛垛、皚皚岑岑。只是,沒有雪的寒磣,唯有春的悠然與岑寂。
孤獨長山,坐在浮橋上,誦著《華嚴》,展著長而又長的卷頁;山風微微,看著依風蒂落、依風翩旋的雪影,成為無論如何、總也不倦重復的樂事。
那麼地緘默,深靜,卻也無涯浩廣、無盡泅泳,且泳之不盡,好雪片片。
無意入塵,珍惜著缽中好雪。
宗門謂「銀盌裡盛雪」。
如今,我有好雪,淨白於天地、叢嶺間。
銀盌,不偏不倚落於肘掌上。
「攜取詩書歸舊隱,野花啼鳥一般春」──雪色映著浮橋,呼吸在此,趺坐、誦經在此,總是流映過覺庵夢窗禪師的話語,幽碧悄悄,如同一段舊友的隔窗耳語,如斯親切,貼體。
隔世聽著,以為是坐在浮橋上的另一個人,共同眺著長雪,張口結論說。

攝影:李山水
或者,不待桐花雪覆,早在去年夏日,跋涉西安,叩訪過終南山以後──
然而,終南山,並非「一座山」,而是指秦嶺山脈,西起陝西周至縣,東至陝西藍田,緜延八百里的系列叢山,包括南五台、翠華山、圭峯山……等山群山域,自古即是隱者的故鄉、神仙的澤域。比爾‧波特採訪遁隱的修行者的《空谷幽蘭》即是以之為經緯、為軸綫,展開一段「今之隱士」與「古之懷思」的叩索、盤覓之旅(註一)。
終南山──無論「終南索隱」,或「終南捷徑」,是寂滅、空無?抑或轉進、陞騰?……俱已是年少迄今,一道注入又注入、橫亙又橫亙,渺思而懷抱、聳立而恒固的意象與印記。初初遁居修行的幾年,那時,聆聽見一名計劃於終南山修持的僧侶,描述著幽靜的寺院,以及寺院後綠藤掩覆、恰恰宜於「閉關趺坐」的山洞窟室,唯是「恨不能至」!胸中深深遺憾自體的「福慳德薄」,並未具足如斯的供養主與護持者……所能有的,僅是雲門文偃的「缽裡飯,桶裡水」:於日常的瑣務、塵勞,日日的淘米、摘菜、刷洗、除抹……等無盡的雜瑣中,一次次地淘濾、思惟,趺坐、觀修……吃飯時,把握時間,仍參讀著古德公案,讀著、參著……最終,忘忽了,嚥著已冷的飯菜。冬日、夏日,一盡涼落。
無此緣命,卻也從未捨此想望:總想一睹終南山真面,探探是怎樣一種地形地貌?怎樣一種峯巒奇麗、氣質氣象?……使得代代隱者──無論世間、出世間,俱呼吸、蟄隱、耕讀於其稜脈、聚落、草木間,亦使代代詩歌詩魂於中迴盪、舒卷,成為一長長的音詩屐廊。
從古及今,這道山脈藏著擦也擦不滅、數也數不清的袍袖和衣澤。
即連近代宗門的第一高僧,虛雲老和尚也曾蟄隱於其中的「獅子巖」茅棚,度過數年沈默苦修的光陰,於萬山飛雪中,煮著芋頭,冥坐入定……於虛雲時期前後,終南山號稱「七十二茅棚」,蟄隱其間的行者,個個志切於道,均具龍象氣概。是一座潛存的「獅子群窟」,於茲乳獅伏埋,等待具足爪牙,好為道法發聲、哮吼。
於是,我來了!來至古長安,為參叩祖師祖塔!淨土宗、華嚴宗、三論宗、唯識宗、密宗……大乘諸宗於中土的源頭大抵濫殤於此,祖師們的袖肘也芬芳、嚴麗於此,均不離終南嶺脈。
要看「南山律」,自然,得上終南山,緣於中國的律宗之所以稱為「南山律」,就在於創派的始祖道宣律師,便住止於終南山上。終其一生,其持律的一絲不苟、峻白高岸,正如其選擇的居所一般,峻越高岸。盤山攀登,節節石梯、扶搖上昇,林杪葉隙間,恰可暸望見對面裸白亢露的岩石與峯首。即使至今日,馬路大開,車輛已行駛至山下,欲抵達「道宣律師」,以及其埋骨處,卻也非得「緊把繩頭作一場」不可,由不得他家頂替;更遑論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代了!不具足剛固嚴攝的道心,則勢必難以長久居止於此孤絕之域――它是一個「割截」的手勢,說明:止矣,道者寂修,請息交與絕遊!
蜿蜒上昇的徑道上,沿路分布著的艾草與葎草,一部份葎草甚且高高蔓生於祖庭前的巨大樟樹樹窩間。「葎」與「律」同音,凝視著樹窩中心茂盛的葎草,胸中一動,浮閃而過的,是日常經行的山徑:一樣蘿生蔓衍著葎草與艾草,舉步便是!且兩者俱屬台灣十分熟悉、司空見慣的山草。暸然,丈六金身草一莖!――以微草為記,爾後,祖庭將永如是傍山偕行,與己同居。僅要一望見「葎」草,便喚起「他」!那箇持律峻白的道宣!
登上「至相寺」仍是同樣熟悉的況味――此是「華嚴宗」祖庭,華嚴二祖智儼弘化所在(因此,二祖也號為「至相尊者」),也是三祖賢首法藏,與「海東華嚴」的初祖義湘大師的參學、悟道之所(註二)。依古址而籌建的新「至相寺」典麗莊雅,仍展現了華嚴行者的恢宏與懷抱,每年照舊依時舉辦精進的「禪七」;寺的後山,仍矗立著祖師們埋骨的古老塔頭。
佇立山門,凝眺遠峯,依稀彷彿,也恰恰肖似平日閑步群山、慣習慣見的場景,泞淡、平易、貼體的緊!
於台灣全島,北、中、南、東,杳遠的山區,怕并不難找到類似縱橫朗濶,叢峯高曠,磊然、而明遠的景象……僅止是居家最近的坪林、烏來、三峽一帶,便藏納無數相似的峯嶺,僅是少了終南山特殊剛白剛亢的岩石結構,多了南方層層沃浥的幽碧與柔澤。
佇立著,感覺並未「去了哪裡」,僅宛如回至「本來家」。
一切也未免太現成、太熟悉了!
並非披搭了新袍裳,僅是體取了原來衣。
深長佇立,疊映胸中的,竟是遁隱十年的「閉關中心」,在那裡,一己恆常獨眺磊磊叢峯,憶想著天台智顗大師以及其天台山。不願遷移他處,只為憶念智顗和天台法教。

攝影:何玉南
一心志欲徧覽「終南」,即又驅車奔至秦嶺西端的周至,訪謁了「樓觀台」──那是修行者兼天文學者尹喜,於研習星象天文間、暸望見「紫氣東來」的觀測台,也是臨出關的老子為這「最後相逢的法子」講述《道德經》,留下五千言精髓的地點。霪雨霏霏,山雨中抵達,樓關台卻因修整而關閉。對晤的,唯存老子手植的銀杏樹。古樹磅耄蒼勁,遶樹盤桓,如繞尊者,急叩而來的霪雨使得彼我一併淋漓濕透。默然濕雨中,僅是浸潤、復浸潤,繚繞、復繚繞……
遙迢趕來,卻連失望也沒有。僅是晰明:自體所須攀越、踐履的,並非另一更奇聳奇踞、更磅礴澎湃,使得群峯盡在腳底、星斗盡在指掌的峯嶺或崖台──
老子不在此,尹喜也不在此。
彼我不過是契會了,回來於茲落草為寇,細剖分明。
契會處,始是核心、要害處;跟風土、地點、山形、山勢未必交涉。
若止是風土,老子又何須西出函谷關?
拾取一枚風雨摧落的銀杏葉,作為老子的影骨。
曉了,真骨,直須向五千言的奧義中敲取、證據。
最末,未能去成虛雲和尚的「獅子茅棚」,卻也泊淡。湛然:於另一座群嶺曠磊的山茨,已然展開過一回回跋涉烈夏與凜冬的對晤了。他是自身於紅塵沸煎中永不失卻的北極,與雪綫。他的眉目永召喚著靜涼與回歸。
植於心魂,又何須向他方更覓遺跡遺骨?
如斯道路摺疊……盤繞了終南,盤叩了終南,始知,終南不遠,皓皓目前!所謂「終南」,所終極指涉的,無非「隱者之心」──但有隱者、道人,則其立足、昂首處,無處不是終南。任山任水,恁麼是!
若無道人、行者,所謂「終南」也無非歷史廊道中,跫音踅響、跫音逝滅,業已不聞回聲的空山空谷。更多殊麗的土石磚瓦、梵宇梵殿,也無非已死的歷史軀殼上的點描、嵌插。
山山水水、水水山山,奇峯亢嶺、峻巖絕崖,充其量僅能是道人脊樑後的布幕與配樂,而非決定性的主體。能活卻山水的,是人,而非風景。
六祖慧能「一花五葉」的根源處,所謂「曹溪」,也無非只是一平緩平實、至為尋常樸質的丘阜,怕世界每一方所,每一國度、山野,俱不難尋到相肖相仿的丘陵山嶽。
至於「氣宇如王」的雲門宗所在,也差不多。走在雲門後山山徑上,直如走在台灣山嶺中秘藏的某一條產業道路、某一處無名的山區小徑中一般;植木、風土、氣味……俱是貼體的親厚與相識。
原來,高聳奇崛的,從不在地表地貌;氣宇如王的,根砥唯在「一心」:是道眼的開闔,以及其心量證量、風格風標、氣骨氣魄!
如此,尋叩終南,喚起、對位的,卻是數十年昂藏、伏埋的台灣叢山……那一架架、一峯峯常住常在,恒恒舉目,時時凝眺的峯嶺。
若果有心,何處不可?何處不是?何妨「歸家穩坐」!
珍貴處,在於是否能會契道性,安忍持攝、安忍寂滅──
欠它南山一棒雪嚒?
那麼,雪起了!於右首的桐花大樹上,岑岑白白,紛拋紛降。
讀經人坐於浮橋上,偶爾仰首,瀝瀝縑白,瀝瀝雪色……
好雪片片!湛湛白白,依前仍是普賢「銀色界」。
不怕無雪。
只怕煮芋不熟(註三)。
長安大安,是標的。
卻也不在他方他土。
(註一)空谷幽蘭,比爾˙波特著,法鼓出版。於爍麗喧嘩的世代,此書顯得格外清明醒震,在於追尋者自追尋,浮喧者自浮喧,縱使乍看寥落孤默,卻總有人堅住追尋,一如既往。
(註二)義湘大師,為韓國「華嚴宗」的開山初祖,其修學與生命行止,參見梁寒衣《無涯歌》,九歌出版。
(註三)關于芋頭與虛雲和尚,參見梁寒衣之〈芋香正是道香時〉。

AI繪圖:Nicole Liang
後記――
遙居山隅,一向像是台北盆地的最最疏離的陌生人,既從未去過承天禪寺,也未見過它著名的桐花。今春,去了,從此峯至彼峯,越過峯峯嶺嶺。向晚時,乘遊興、驅車馳走過一嶺嶺皚皚白素、連連綿綿的桐蔭桐雪,踅繞至後山山道間,暮色掩映中,環環雄峙、曠遠堆疊的群峯,竟驀然「還原」成終南景象,即連裸白荒露的岩色岩層也瀝然現前……咦,竟走入終南了,剎那覺知:全是桐雪!是盛開至極的桐花於濃鬱的昏色暮影中,所點描、塗染出的景象。一樹樹的濃白,隱去枝柯,於濃烈低俯的暗影中,化為一處處磷白浮凸的灰岩。
法界一心,誠如此。
再無庸離家遠覓。
「攜取詩書歸舊隱,野花啼鳥一般春」覺庵夢窗說得好!
山行者業已擔泉戴月返歸。
――初稿於二Ο一三年,春,桐雪

攝影:梁寒衣
暮晚中一樹珂白的油桐雪。背景中素白的部份俱是桐花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