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攝影:梁寒衣/ 設計:Nicole Liang
竹枝辭
──「保任」之必要
梁寒衣
暮春,當油桐漸行釋出桐雪,庭前的翠竹也抽拔出了新筍。
筍尖隨著岑白怒放的桐雪一併拔高……桐雪凋零之際,新冒的竹枝也瀟瀟逸逸、長挑俊秀,形成碧落清越的風景。一竿竿,臨風灑落、清整諧美,皆足有一層樓半高──自公元二〇〇九年栽種迄今,歷經十五寒暑,山中終於擁有一方颯美碧落、夢想中的竹林。
不種在庭前,不日日親近,凝眺過每一個春來林下無聲、而驚動的抽發,怕也永永無法明白每一名筍農筍婦皆能曉了的至簡的奧秘:
自胎藏而至成長,自新筍而至新竹,如斯竹籜隨著新筍如同一件貼體的魔衣般,不住節節昇高、節節抽長;閉心自慎、靈巧安穩地將每一竿竹子的體氣全都密密封鎖、保護在灰褐、黃褐的竹籜內。
唯有在掙脱竹籜的剎那,才能明了每一竿竹子的性情、志氣、以及之於自我的觀點與期許──
想迫不及待、掙脱竹籜、開枝散葉、綠蔭滿庭嗎?
愈是迫不及待、愈是無以安忍、汲渴早早開枝散葉的,愈有潛力成為侏儒,再無成長的可能。
──這即是竹枝的奥秘。凡愈早掙脱竹籜、開放披離枝葉的,即意謂著「極限已至!」:竹籜一旦掙脫、剝落,則意味最高的極限已然抵達、增高增長已然結束。
緣於竹子與尋常植木炯異,並非逐年增高長大的,而是在其掙脫竹籜的剎那,即已決定,即已終止、定型。
如是,想成為一支永遠半肩高的竹子嗎?那麼,即於半肩處開枝散葉。
想成為一桿侏儒竹嗎?就不妨於半腰處、於七、八歲孩童的高度,早早抖散枝葉、招搖亮眼的油綠。
愈是趕早散髮、趕早招搖的,愈將更矮小淺短。
那能沈默安忍,熬忍著竹籜的禁錮嚴封、寂寞閉鎖……耐性苦熬過緘封、閉錮與沈黑──熬忍至最末最末,及待熟成,始才掙脫出封鎖、掙脱出竹籜的,才是皎皎者,才是傑拔出挑者。
也才能長竿浥浥、臨風拔秀,成為俊勝者。

攝影:梁寒衣
竹子的安忍孜默,令人浮現禪家的「保任」:悟道,之於禪者,僅算是明見了本心本性,也僅算把捉了一支照明的火柴棒。它不是修行的終點,而是起跑線──道者必須把掌此柴火矢志不移、不謝不滅、摧燒掉累世行來的三十座、四十座……乃至百座無明大山、癡暗大山,始才算真正到家、到底。
以是宗門祖師罕有一悟道便登堂示法的,通常俱須經三年、十年、二十年……乃至四十、五十年沈潛鑄鍛、孤默苦修──「南宗禪」的肇啟者六祖慧能伏埋了十五年,大梅法常禪師銷耗了四十年,香林澄遠則自謂「老僧四十年方打成一片!」,至於斷崖了義則幽隱了近五十年之久。而這樣一段陸沉人間、默寂淘濾、煆煉鑄鍛的工夫,宗門稱之為「保任」,意即:保護、持任,安養此與祖佛不異的「自性天真佛」。
當然,保任多久才算完滿,也才算「究其底淵」、足以示法為人,也端視每一名禪者個別的狀況、性情、以及對自我的期許有別。通常,其前期的功底、襌定愈高的,其保任亦將相對縮短。
認為,不止禪宗,而是不管顯、密諸宗──任何一宗,任何一修行,無論悟前、悟後,「保任」均是非常重要、而關鍵性的!──唯能安忍沈默、安忍寂寞,艱辛砥礪,蓄積、厚植、長養本體的實力,道法始能深邃長遠、利己澤人。道途不明,道力不足,心性、學問、經教、禪定禪觀……若一切根砥皆未紮實穩厚、深固堅剛,則率爾開枝散葉、浮上枱面、領眾導眾,唯圖一時的光璨與榮銜,將僅是貽誤一己、亦貽誤他人;為自遮蔽,亦遮蔽他者。
最終,就有可能淺短窄小,唯成一支侏儒竹。
不止方內、方外,世間、出世間,任何一領域俱如此。率爾速成、虛踏閃光的,終抵不過鐵打鐵磨、風雨羶臊、出生入死中淬煉、鑄鍛出來的。
因緣福力所之,世間可能存有一時的僥倖與華熠,而出世間亦不乏於此;但最終,華爍光芒而後,修行者所須面對的是生死如實的檢驗,以及諸佛之眼。人類之眼可以惑亂、可以以假亂真,然,諸佛之眼卻清明、無以撩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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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風浥浥、長竿瀟灑,臨著風、是永看不倦的碧渥風景。
記得初初種下時,僅有八、九支孱弱潦魄、參差不齊、薄葉丁零的瘦竹,看來很是青黃不濟的模樣。「今年的竹子很不好,烈夏曝曬,連續高溫高飆,竹子枯死了大量。」運竹而來的園藝主人抱歉地說:「能找到便就這些了!」
瘦竹依依在眼,日日醒時,總要相對喝一盞茶。於是,照見了每至春來竹下的騷動與萌發……而每個春汛,亦總興味盎然地凝眸與等待著……等著一二枝臨風豁落、夢想中的長竹颯美。
同時,一季季地刪減、砍除那為颱風折損、烈夏曬枯、蟲害蝕萎的劣竹壞竹。
一年年,耐性地淘濾、刪芟、與等待。首先,唯一、二支俊拔;而後,是二、三支……才慶辛著拔高,卻又是強颱摧折、酷夏曝死……風景如斯凝固著,守候著,不懈不止地淘濾又淘濾、翦除復翦除!
及至第十五個春日,踅過庭前,凝看著新筍孳發,又看著為竹籜嚴封密裹的竹桿,即忍不住老婆心切地叮嚀:「安忍吧,安忍!請忍耐抽長,愈闃默,久長,愈好!」
是老友相看久了,這回竹枝們宛然聽懂,覺知了閉心自慎,默然奮發、長養之道了!……如斯,一竿竿齊齊長至一樓半高,才掙開額首眉眼、抖散一頁頁浥碧手腳。
是吧,「能忍最勝寂滅樂」經卷如是說。
──而那不為人知的勝處與寂滅之寧邃安樂,皆是一點點熬忍,打磨,堅攝,安住出來的。
這即是竹枝的無情說法吧──無情說法,說予有情心聞。那安忍過荒墟荒涼、浩大的寂寞苦空的,聽得如雷貫響。
寫于二〇二四年五月十七日

攝影:黃立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