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啊,緬甸的豎琴
【作者序】
雨季,兩個旅人
這是個我所喜悅的故事:旅行者走入一名哲學家的居所,發現漫室蕭然,家具、物品少之又少,幾近空無。
旅行者於是好奇地追問哲學家。
「你的行囊之中不也少之又少嗎?」哲學家反問旅行者。
「那是因為我正在旅行呀!」旅行者解釋。
「和你一樣,我也只是在旅行罷了。」哲學家回答。
「現代的交通、運輸如斯快捷、發達,走入機場,更強化了這種荒謬性:人人皆在旅行!……我們每一個人皆可能旅行過三個、五個,乃至十幾、廿個國家,甚且一日內飛行、旅行過上萬公里……肉體的現實如此,快速、簡易、方便!但在心靈上,卻可能未曾前進十公尺——」春雨滂沱,我們走在一座小學教室的迴廊上。他,是一名捷克僧侶,一名修行者,翻譯、弘講者,兼旅行者:青年時,一意羈旅、泊遊世界,稍後住止日本,依循厚田禪師,修習曹洞禪法;又於緬甸,追隨高僧奧帕禪師,修學南傳教法,獲致認可,成為可以公開指導奧帕禪法的西方弟子。基於一個特殊的機緣,領著學生,我們進行了深刻、謹嚴、慈悲而亟富震撼性的參訪。此際,群眾散去,唯餘春雨,時緩時急地,淅瀝窗前。一切皆靜靜停了下來。雪山獅子,我們如此凝眸相看,默然於彼此所曾走過、追尋過、叩索過,也曾仆跌過,驗證過的足跡……那是悉達多,以及所有志決的追隨者所可能有的足跡——一條「內在的朝聖之旅」:無數世界、國土、河川、風磧、橋梁、軌道、人面、煙塵……的跋涉與穿渡,僅為了指涉回這條內在的途軌。僅為了找回、騎回這頭獅子,好歸家穩坐。
旅行慣了,習於日日總要經行、散步一段的僧侶,於是提議去散步。就在他掛單的住宅附近,恰好有一座小學,以及埤塘與公園。
我們撐著傘。修行者對修行者,旅行者對旅行者。這是他進入廊下的開場白。時光是公元二○一一年四月,這部「旅行文學」行將編纂之際。
「是,是這樣。很有人逞其一生跋涉了數十萬、百萬里;旅程摺疊,恰足以繚繞地球數匝;可心靈荒莽、愚闇如故,未曾前行寸步。可也有人,罕於離開他們的居所、街市、城鎮……卻穿透地心:心智所抵,無可量尺,亦無有邊際——」不假思索地回答:「即如你們捷克的作家卡夫卡(Franz Kaf- Ka)罷,童年至長,他幾乎始終生活於布拉格,日常、工作、思惟、散步、會晤,便總在這小小、仄窄的巷道、街市、廣場、公園之間,於布拉格城的方圓、徑道之內。生命所旅最遠之處,不過義大利北部,與巴黎、蘇黎世,不出歐陸範疇,且大抵完成於卅歲以前。
幾回出入柏林、維也納,或泊止他方,無非僅為了愛情會晤或肺結核的療養——換句話說,旅行並非本身的目的,而是愛情、病疾與療護。……然則,儘管肉身所旅,相對之下,如斯之短!宛若從未真正有意遠離母土,卻留下了光芒炯耀、無可匹靡的偉大鉅著:叩索了存在的本質與真相,逼視到生命關係凜然的底線與極限,探測了人性無以涯測的幽黯、恐懼、荒巇、荒謬、焦慮、絕望……以及磨碾、傾軋其間的痛苦、折挫和剮割……」春雨的霪霖,廊道迴悠,浮現於眼簾的,是卡夫卡尖型的墓碣,墓側的松枝,以及沿著墓□堆砌的色色鮮花與石塊:四十一歲歿世,那人走得不算多,也不算長,卻影響卓鉅,里程袤遠,深邃,而獨向。即至他逝後的七、八十年,遠從他方的崇慕者、思考、懷悼者仍從世界各隅遙迢行旅而來,於他的墓畔置放鮮花與卵石,不分種族、膚色、年齡,與性別。每一顆卵石皆示現單一心靈獨樹的追悼、慕往與騷悸。
長長蕪繞的卵石,是無言的花環與致敬。某些卵石下甚且壓置著書信與詩行,以各國的語言、文字書成……
無敢翻閱,唯恐瀆冒……那是「來朝者」與作者之間的幽獨對話,與私密空間……
我於是靠著碑碣,等待雨落——
洞然:自體並非唯一一名枕著墓碣、靜聽墓石與風聲的人。……於前,以後,遠來內面朝聖的,又將何其之多!守墓人必須恆恆淨除卵石,將之回歸墓園四隅。而不久,那些卵石又長腳一般,重新走回,且列為長隊,致敬、且頂戴著墓台了——空手而來的旅人仍夢遊般於墓園四周閑逛著,以敏感的眼神尋覓著一枚「適合的卵石」,表達他們的殤悸與懷慕……他們不願如此空手而歸。
一名罕於旅行的人。卻使所有共感、共震者,因之、為之而行旅……輾轉千萬餘里,來至他鄉異國,眾裡尋他,為那人獻上一枚他們從未給予過其他人,乃至其他墓塚的一枚鵝卵石。唯因那人曾以筆插入心的深處,鑿穿、且挖掘過生命至重。
不,該說,一名并不耽嗜旅行的旅行者:那人一貫旅行,以灼灼的雙眸,一貫勇猛向未知、荒蠻、峻險、顛陂、崎嶷、岔道……上探勘,僅是走得是一條非地表、象限、風土所能釐測、規界的「奧之細道」——一條縱深內向的索道:玄隱、深奧、幽微、僻窄、而密細……時時重挫,且時時仆跌!藏匿於人性至為叵測、危疑的內面——即若尖端的醫學、病理學家剖開血管、神經叢,偵測腦波、顱腔,也無以覓及。
他推進地心如是之遠、之遙……獨向意識底層、藏識所在的夢想、夢魘地帶……你能說他旅行得太短、太少嗎?
那麼,什麼又是人所謂的「旅行」?如馬一般奔竄、急馳便是嗎?
該依外在的旅程?抑或內向世界的?以便界定一名真正的旅者?
也許,悉達多以及其門徒,才算真實、「堪能」的旅者,他用生命前卅五年深行向裡,勘驗人性渾矇、迷闃的「奧之細道」,尋索一條究極的拔贖之徑;又用後面的四十九年,從北至南,越東而西,赤足行腳過古印度的熱與塵,如一條深靜的大河般,冀圖將所悟覺、涼寂的,流灌予生民。
他是名深入的探勘、踐履者,也是名深思、宏遠的旅行家。太深入!以致不得不覺醒。太洞明!以致不得不設思一條安全通越的索道。如此,天涯行役,支撐著痛苦潰解的形骸,走踏過一個個村落與城鎮,僅為了將索道的密碼與鑰匙,吩咐後人。
是了,無數如來的造像、造型中,所獨獨神往的,是「行走的佛陀」……尤其在旅途中——愈是塵土坌面、喧囂嘈煩,愈是窮山惡水、兵馬倥傯,愈須恆恆定格、凝觀……凝塑為一尊不動寂然,漂也漂不去,褪也褪不盡的圖像。
唯其清楚自己也總是在旅行。祂是給予所有旅程者的肖像,和道伴。一名心靈與肉身旅行得同樣遙迢而深入、深抵的人。足以時時參叩、時時提汲。
如若不能肉軀與心意,一併雙向雙入深行袤遠;二者擇一,莫如成為心行遠涉,內世界層層披瀝、層層智覺的人;直如高僧慧遠不踰虎溪,悟道後的六祖不越嶺南,印光大師卅年閉關法雨寺……然則,誰能臆測其心神廣漠的行旅?其邊陲與涯界?
走得太遠!超越世之所能,……乃至「出離」了世間,以及世間的向度……那是「出世」行者不與世共的「奧之細道」。
總從靈魂內面的「奧之細道」探勘起,深搗、深叩,走至孤荒窮絕處、生來死去處,始或憬悟「紅爐頭上一點青雪」—烈焰灼刺中,含藏著另一更更索隱、玄祕、薄明的精神索道:它是如來的索道,「行走的佛陀」的核心奧祕。
也是春雨滂深的昏暮,兩個陌生的旅人,之所以相逢,且共同偕行於重重廊道中的原因。
我們不過只是在旅行,且恰巧,走在同一條索道,同一座標靶、同一道軌跡,與足印上。
因為踩著佛足印,所以,僧侶與行者,不期然撞見了。……
【他序】行者的逼視
認識梁寒衣的朋友,常說她人如其名、名如其文,總之一句:脫俗得很。
這話說對也對,說錯也錯。對,是的確難有人與文能同時如此脫俗者;錯,則是因為脫俗總意謂著一塵不染,總予人夢幻之感,可梁寒衣卻恰恰與此相反。說梁寒衣脫俗,不如說梁寒衣純然。因這純然,她乃不為萬象所惑。於生活上,不離觀照;於修行上,直逼本然。
正因這觀照、這本然,梁寒衣的宗教書寫雖文辭脫俗,卻絕不雲淡風清,甚且還因她文辭的脫俗,反更讓我們看到那行者凜冽的風姿。凜冽,不得不然,死生之事只能如實面對,這是行者之為行者的基點,也是道俗之分的所在,梁寒衣所呈現的正從不離此。
雖說從不離此,但事有權實、法有應機,這本《聽啊,緬甸的豎琴!》則徹頭徹尾是一種行者的逼視。
逼視死生、逼視輪轉、逼視眾生的佛性、逼視道者的修行,這裡可貴可賤、可僧可俗,卻都兩刃相交,無所躲閃。其中何止是對現象、本質的逼視,也是對當下自我的逼視,於是,不只被書寫的對象會從文字跳出,作者在自己文字下也無所躲閃,讀者也只能在其間兩刃相交。
這逼視,在〈真珠庵〉中窗牖難掩的一休,在〈虎跑寺〉中斷食清嚴的弘一,世人盡說狂禪機智,世人多言浪漫莊嚴,卻忘了行者之為行者的原點。這原點,諸宗皆然,但在參訪行腳中於此觀照,則以宗門為最,在梁寒衣的文字中我們就如此看到她的參,我們也被她帶到了參的現場。凜冽的實參與教學,從來就是宗門的本質,所以慧可立雪及膝,達摩卻其冷如冰,為的,都在逼視生命,在直視那死生的本質,這逼視,在梁寒衣的文字中處處可見,只是,她的文字雖有行者的峻然,卻無宗門的寒冷,總在悲切多情中讓我們照見死生。
這悲切中的逼視,正是梁寒衣宗教書寫最動人的地方!
─── 林谷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