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鄉
攝影:梁寒衣
歸鄉
——梁寒衣
柚子花皂類般潔淨的香息拂滿春日的山林時,野桑椹也成熟了。黑紫、絳紅,碧綠……小指般大小的實果滿滿繚繞枝椏,地面上烏紫一片俱是它們自開自落的痕跡。
野桑、野椹如許之多!如許地飽滿、蓊鬱……走在野地,重重層層,徧處相逢,俱是懸垂、熟透的枝椏與實果。
恰若懸垂的思念。
念想故鄉。
料想故鄉舊宅廢井畔,母親手植的幾株必也累累成熟,麥穗般,結滿大而亮的果實了罷。
自從母親去世,父親為我所建蓋的「觀音堂」便徹底上鎖,且陸沈於塵埃中,披經人便再也未曾回歸故園。
然而,卻還記得,執著灰白錫盆,立於廢井畔,與母親共同採擷桑椹,仔細剔著雜梗、蟲豸的情景,以及母親垂著頭,戴著花巾,看著鍋爐,熬煮桑椹汁液的面容。
僅也一回,卻也牢佇心版,未曾忘卻。
為追索,而背過顏面,遠離故土與家園,這是個輪廻又輪廻、反覆敘說、又敘說的故事,世間、出世間俱如此。
一己,僅是萬億塵砂中的一粒。汲渴著生命的諦理,打一曉事,便崢崢於心,亟欲脫離拘鏁、框限的母土,問明生命的終極——那所謂的「衣綫下的大事」。
叩而又叩,剝而又剝……從「世間」盤叩至「出世間」,終而觸踏宗門,行向祖師們的步履——
祖師們無不行腳,無不遠離故鄉、母土,也無不「遠行至他方」。
宗門的悟道,總從「參方志」、「行腳去」為起點——遠行是必然!放捨亦是必然!出離「肉身家」,是為覓得「本然家」。
既遠行,卻又永永叩問「鄉關何處」,覓索「鄉關所在」的,怕是宗門獨一的特色罷。
緣於,唯有「悟道」、「見性」,才算是覓得「本然家」,也才是真正體知「鄉關何處」,明白了生命的「落腳、休歇處」,也才不算是「作客微塵」。
也唯有悟道後保任緜密,時時刻刻,皆能認得「本然家」、安住「本然家」,不為各種境相、境界所打失、所漂流時,才算是真正「歸家穩坐」——是篤實、穩妥「安居鄉關」。
覓家,始能「知家」,亦才能「住家」與「安家」——整個中國禪宗史,禪和子們踏徧八方角隅,徧歷所有「作客塵土」的寒磣與苦辛、寂寞與窮潦,便只為透得此「鄉關何處」的消息。
遠行,是為「回歸」——遠離器界的窟宅,只為探索精神、心魂永恒的「家園」;背捨色身的根源,僅為打破漆桶,求覓生命「終極的本源」——歷來祖師們風塵坌面、接踵於途,拼盡生死,參來叩去,也總為覓索此一「到家」消息。
他們是一群「拋捨鄉關」,卻也決絕「問索鄉關」的人——捨此覓彼,為心魂究極的安頓與贖拔,而拋捨肉身短暫的安適與羈鎖。
乍看矛盾,但參禪,本就為打破「三界家」而覓得「本然家」。
且也非參得「家破人亡」不可,才算是「到家消息」——真正親見、親識,捫摸出「故園」下落了。
燙著手,打碎柸,家破人亡語難開,
春到花香處處秀,山河大地是如來。
揚州高旻寺一向家風嚴峻,五十六歲的虛雲和尚抱著「待死之心」,於重病重疾中,於高旻禪堂晝夜精勤、一心澄明地打禪。參至第八個「禪七」的第三個夜,開靜時,行堂照例為參眾沖開水,滾水濺於虛雲執柸的手上,茶柸登時墜地,一聲破碎,疑根頓斷,虛雲和尚乃以二首偈子表述悟道的境地;其中一首所揭示的正是此「家破人亡」的到家消息——「家破」,指的是見性時,八識頓空,「三界之家」驀然粉碎,大地赤皎皎、片塵不立;「人亡」則是人我眾生壽者……倏地掃盪,盡宇宙空無所有。
所謂「見性」,也只是如實驗證、親自經歷此「家破人亡」的豁朗空寂:坐實三世如幻,人我如幻,宇宙器世如幻……佛與眾生,同體同體,不離此虛明幻作。
這是為什麼某些祖師會以「參禪,須參至家破人亡」來期勉禪人——乍看怵目驚心,卻是老實道來;緣於,這是每一悟道者的同一況味——不剿至「家破人亡」,則也永不識「鄉關何處」。此四字僅是「法身佛」的另一等義詞。
「家」即「枷」——不打破此三界家宅、「人我」四相,則也永永恩愛桎棝,牢籠框限,難有自由、出脫的份。也是為什麼趙州古佛要說:「老僧十八上,便解得破家散宅!」
打破了,頓見「本來面目」、「舊時家園」,則也確實掌握「鄉關所在」,可以「歸家穩坐」了!
因之,古人稱未悟道者為「尚在程途」;恍有所得、相似悟者,為「近家消息」;悟道者為「觸破家山」、「主人在家」——在於,已觸知此「常住法身」,有把握回歸、安住於此「常住法身」,與如來同一鼻孔,不復再流浪生死、作客塵途。
「寒猿夜哭巫山月,客路原來不可行」——中峯國師以此偈詮述了歧路亡羊、作客塵途的苦哀,期勉禪子務必於此一期生死中,拶緊猛參,務必獲致「到家消息」。
「歸鄉」既是禪者終其一生、汲汲叩索的命題。因而,視「圓寂」,為一「圓滿的回歸」,猶如一滴水銀的匯入連牀水銀,子佛性的返歸母體佛性,也是亟其自然的事。
一旦識得「歸鄉路」,死亡的潮汛,只是故鄉的召喚:恰恰音訊至,正是返家時!
霜天雲霧結,
山月冷涵輝,
夜接故鄉信,
曉行人不知。
這是宋代平江「西竺寺」比丘尼法海的辭世偈,簡簡二十字卻摩拓出了他靜斂素默的形像:「外在器界、人性人情或者濃雲迷霧,乍晴乍晦,而此人卻恒止是抱素默守,一輪山月冷寂持盈、保任著自體的輝光。此刻,家書已至,鄉情迫切!人尚不知不覺,他業已於曉天中起程——」他書罷偈子,黎明果然坐脫而去。
一位隔斷人世,默默保養聖胎的尼師,由是一生言行未顯,史傳所知甚寡,只約莫曉了法海出身仕宦世家呂公弼家族,為「寶文閣」待制呂嘉問的姑姑,披剃後,內修禪定,曾參叩法雲法秀禪師(註一),悟道於法真禪師座下,既蒙勘印,則隱於平江西竺寺,以證道為標的……如是堅壁清野,力拒諸方名儒挽請,始終未曾開堂弘法。
一個於黎明曙色中,頂著明月,回歸故園的人。
宗門謂「不許夜行,投明須到。」——「曉」一字,於是,既隱喻「曉天大覺」、無明長夜的逝滅;也指涉現實的時間與情境:旅人們總慣於清晨破曉時起程。
以「尋索本源」為起點,也以「回歸本源」為句點。萬里一條鐵——祖師們如斯燈燈相續、串起一條「歸鄉」的指陳和標記。一切公案、語錄、機緣、答叩……也無非僅是「指涉鄉關」、「叩開鄉關」的綫索與路標。
安忍寂默、孤域孤絕地保任,也僅為臨行之際,能作得了主,直入鄉關、直入「法性本家」。
南北無寸影,
東西絕四鄰,
一息故鄉信,
曉風吹宿雲。
鄉汛已至,且喜歸鄉的,還有平江府另一高僧廣燈智覺。「曹洞宗」祖師曾揭示行者保任之道為「向萬里無寸草處行去。」——此人顯然坐實了此保任之旨,常住空觀,一空到底,摒除一切,保任到了上下四方,了無「四鄰」(此「四鄰」,非尋常鄰居,而是「人、我、眾生、壽者」四相),即連寸絲寸影亦無有的狀態(灼然「萬里無寸草」了!),唯其如此,放手便行,直截歸鄉,拋下此宿世編織的肉軀幻竅,直如以曉風滌盪宿雲一般,坦然輕快。
廣燈智覺本是平江府本郡梅氏子,久參叢林,卻如大石淤阨,未有省發。晚年始悟道於廣照應夫禪師,悟後,返歸平江,開法於「慧日」;其主法、圓寂的地點本便從不離故里平江,自然,所謂的「歸鄉」,明顯的,指涉的是精神的母土——自性本源、佛性本體。
與女禪師法海一般,智覺禪師傳記寡潦,留下的唯有一則記事:
一日,上堂,廣燈默陳良久,道:「休休休!徒悠悠,釣竿長在手,魚冷不吞鈎。」喝一喝,即下座。
僅一則,即已道盡了他道不逢人,了無法器、「潮打孤城寂寞回」的憾悵了。
「洛浦一哭」(註二)並不獨屬洛浦一人,而是無數「不逢俊鷹」的傑出禪匠的寫照。洛浦僅是一夫當關,代為此輩哭盡了罷了——
宋高宗紹興丁巳,一個秋日,他選擇日光將落的時分(象徵「法日將墜」),召呼侍僧集眾,敘罷平生的參叩,作完最後的期勉,書下辭世偈,即置筆逝滅。
歸人回至故土。
也有人把掌歸鄉玄符,時候一到,寧淡收手,泊然無繫。看待世間萬相萬幻,渾如途中風景,無論何其澎湃壯闊、青山連屏、精采耀爆,也無非程途。
胸中幽獨,唯在故土——
廬山萬杉壽隆禪師,悟道於月印慧海禪師,一夜,小參結束,集眾話語罷,頓一頓,道:「不免舉箇公案,辭別大眾——」良久,道:「青山無限好,猶道不如歸!」聲畢而亡,頃刻如箭。
全無預警,了無事前癥兆,大眾一時目瞪口呆,驚愕屏息。
此時正當盛夏,烈日如焚。肉身停置了七日,仍神色如昨,栩然不變,毘荼後,舍利紛如落雨。
無悲無戀,宛如集眾話別、叮嚀、咐囑,俱嫌累贅、多餘,俱屬程途中的插畫、枝節,也都盡屬「作客塵土」的「閑傢俱」。是啊!青山無限好,猶道不如歸!——萬杉壽隆示顯了空中閃電般倏然的脫解,只是更寧平、寂淡,是箇直取家邦,之於旅途,以及旅途中的風景風物,即連更增一筆、一瞥,也嫌贅掛的人。
人世人際,諸般儀禮、章節、程序、鋪排……通通刪去、省去,只是「不如歸去」!
生於故鄉,長於故鄉,即連參禪、悟道,開堂、主法俱不離故鄉,卻也同樣「不如歸去」,懷戀精神畛域的「原鄉」,而亟思回歸的,尚有清嘉興「參同庵」的尼師超琛禪師——
超琛禪師,字一揆,出身貴冑世家,為嘉興大司寇簡肅的曾孫女,二哥子麟,少年志道,淹通儒道釋三家以及諸部佛典。超琛自幼聰敏,未經授傅,即能潛游於書墨繪畫之中。十五歲,及笄之年,婚嫁「盛」為夫婿。正是如花美眷,韶年正好——「盛」卻染重疾不起。
死生弦哀。世態炎燎如流網長鈎,超琛由斯志切出世,乃至不惜「毀容變服」——自毀雋美的容顏,一身布衲,茹素焚修,以示貞凜不移的道念。
二哥子麟,見超琛志切、堅澈如許,懇言道:「待我拚卻性命,倘能悟道,則你亦不難出世——」於是,投入禪林,拚死用功打「禪七」,終而桶底脫落,得悟玄旨。歸來,對超琛云:「你須猛急作工夫——絕後再甦,欺君不得!」
超琛依兄長子麟之言,拶緊話頭,晝夜參究;可惜,話頭難破。只如口吞鐵丸一般,堵障窒礙,愈疑愈悶。
一日,同母親共同參謁「伏獅院」行剛禪師。行剛一見,目為法器。是冬結制安居之期,禪坐至第二個禪七(即二七),忽爾定去,四炷香過,恍如瞬息,大地平沈,洞澈本來面目。
兄長子麟聆聞,笑道:「這不唧漢,遲至今朝,方才摸得鼻孔,何其拙鈍!」
行剛禪師旋即為之披剃、印可,此時超琛方才廿四歲。其後住持、開法於「參同庵」;行剛圓寂,繼而住持「伏獅院」
略舉一則上堂語,便可擬想其人的道格與風顏了,他曾示眾道:「嚴整衲僧作用,貴乎敬守清規,心同杲日之明,志若冰霜之冷,庶是法門種草,堪與佛祖貫通。果有恁麼人,方行恁麼事——」震威一喝曰:「吼斷群狐踪影絕,禪林從此清如鏡。」
攝影:梁寒衣
只一則,便足以想見超琛勇猛決絕,志切「豎立金剛王寶劍、作獅子吼,肅清宗門,懾攝仿冒的狂禪與誑禪、野干與狐梟」的氣魄了。
他的頌偈,犀銳而俊捷,隨捻一、二,亦可窺觀出此人出格的悟境與道眼,其〈頌世尊出生〉云:
纔降王宮盡底傾,(已然全身露現)
何須七步顯家珍?(太多了!)
誰知弄巧番成拙,(何須頭上安頭?)
一棒于今累子孫。(本然無言,卻成宗門流布)
〈頌婆子燒庵〉(註三)云:
二十年來龜證鼈,(忙著作針黹,為他人了「衣綫下的大事」。)
任他寂寂與惺惺;(他家活計他家作,寂是他,忙也是他。)
遇緣遇境誰為礙?(生死是他,老婆子本然無事,本不相干。)
累及婆婆本利傾。(苦恨年年壓金綫,為他人作嫁衣裳。)
康熙己未春日,超琛微感病恙;六月,則絕粒飲水,預示於七月初三,立秋日辭世。到了七月初三黎明,徒眾預先鳴鐘,超琛道:「又多擔擱我一日了!」
初四辰時(早上七點至九點)沐浴,更衣,說偈道:「這漢一生,骨硬如釘,一處轉腳,最難移根——二十四上,知有此事;十年克苦忘形。四十九上,憫絕娑婆世界,覷得世態如冰;實求早離如願,業緣又使七春。目今葉落知秋,正是歸根時候——呵呵呵!逍遙惟我!」端坐寂滅。時年五十五歲。
選擇「立秋」,惟因「一葉落,天下秋」,正好葉落歸根!秋訊,之於葉子,是鄉訊,是故土的召喚。
仔細摩寫女禪師超琛,唯因,宗門能撞開閘石,透破玄關,悟得道的,無論男女,盡是鐵漢。此中,居士較之僧侶是「鐵中又鐵」,因其現實現世的城牆、牢塹多過數重;而女眾較之於男眾,更是「鐵而鐵鐵……」在於先天的壘石、關卡、限制,更是重重匝匝;不具足更高的決志、氣魄,則難徹底打出、打破——唯因它是重重的圍城,層層關關的血戰——廿一世紀的今日尚不易!況乎更封建、封固,為文化、社會、禮儀、教條……綁死的古代。
只看起首的「這漢一生,骨硬如釘」便氣勢慨烈,擲地有聲。臨逝前呼喊的「呵呵呵!逍遙惟我!」更是大氣淋漓,炯越獨照。
一張獨特的辭世容顏,使人過目不忘。
死之顏面,人人悚懼,此人卻只是脫體痛快,大逍遙,大解脫,大回歸。
色相端嚴,人所愛悅,脂粉隊中,更是如此,一生之中,儘管描畫。單看此人志切出世,貞白凜烈,竟不惜到了「毀容變服」的地步,便不難暸解「這漢一生,骨硬如釘」不是形容詞、想像語,而是「如如實、證據語」——有人如是削筋挫骨,鐵脊鐵髓的打徹了、走來了!
逍遙惟我!——此是百戰將軍透出重關、重圍,返抵家門的大安歇、大鬆釋,大慶快!
終於,巨鯨脫鈎,卸下此三世輪迴、作客塵寰的流網!
一名嘉興人,汲汲拋捨生成、長養的肉身母土,僅以回歸如來性海為「歸根」、為大樂。
相較於宗門史上顯赫煌巨、光忙鐸亮的宗匠,揆琛僅算是一閃隱沒佚名的星芒(大部份的女性禪者俱如此,無論在家、出家俱然,身影微漠,淹埋於以男性為主體而編茨的浩瀚卷帙中),然而,使人感動、而銘刻鮮明的,是那不肯自矮、自限,具體以血肉拚出、打出、破出的猛決形像。
他的眼中,視自體為「一介丈夫」,而非「一干女流」;是「骨硬如釘」,而非「甜軟蛾眉」。
視野的差別,決定了「歸鄉」的前提。
鮭魚逆溯數千里返歸原初的母土,交配、繁殖,而後死亡——物種如此,人類猶然。「歸鄉」並不獨屬於祖師們,而是普世普徧,貫穿一切種族、膚色、文化、地域……的情境。懷戀母土、懷戀生命本出、源生之處,怕是萬化有情胎臟中最本然的悸跳與執拗罷;以致,關于「鄉愁」、「鄉情」的故事與敘述何其之多!徧布於文學、電影、戲劇、舞蹈……之中。望鄉不止,生不能歸,扶柩返鄉,骨灰遣歸、亡靈導歸……的,也比比俱是。鄉野傳奇中的廣西「趕屍」,無論其真實何如,至少說明一件事:歸鄉情切!即或肉身死亡,化為冰冷的屍首,也晝伏夜出,一蹦一跳、山山水水,艱維尷尬地挨磨、躑跳回家鄉去!
不可不謂「鄉情濃烈」!——只是,眾生界所慕往、返歸的,是「肉體的家園」、「器界的鄉關」,而祖師們覓索、指歸的,是「心魂究極的宅宇」、「佛與眾生不二的本源」。
物質的鄉關,不難以計算、標刻程哩;即難,亦界碑、象限清明。精神的鄉關,卻無涯無底,須彌重重、關隘重重,唯悟方知,唯證方至。
不悟時,行行重行行,遼繞天涯;悟了,則不涉程途,彈指即見。南泉和尚云「還鄉盡是兒孫事,祖父從來不出門」——也唯有悟得了,撞破了此「從不出門的祖父」,密密把穩,輥成一團,相泯相忘……渾然忘卻此「歸鄉事」,臨行之際,也才能脫體直貫。
太原孚上座曾檢證、嘲弄鼓山禪師道:「這老凍膿猶有鄉情在!」意即,唯有「鄉」與「鄉情」亦一併徹底脫落,才算是真正「歸鄉」究竟。
先立「歸鄉志」,透破鄉關,悟本程途;而後歸來穩坐,坐忘家山。將此「息機」、「忘機」之道表述得至為光華飽滿的,莫過於十三世紀日僧山叟慧雲的示寂偈:
忘去來機,
無依獨歸;
照天夜月,
滿地光輝。
泊然忘卻,無歸而歸,且明月匝地,輝光滿照,了無絲毫死之衰敗與氣象。僅是一輪獨照,匯歸本源,不假依倚。
猶如歸鄉之道中所畫的最完美的圓弧,一個最擅於摩刻精神向度,形容歸人與旅程的詩人。
然則,沒有前述枯淡淘濾、安忍寂滅的工夫,便也談不上末後的大開大闔,月光徧照。
崖谷石桌上懸垂著大片濡濕的桑枝,如一支支懸垂、召喚的臂膀。
連日的風雨,吹掀了大樹的枝椏,隱於大樹側後的青桑,便乘著空隙,大把大把探伸、垂覆於桌前。
立於崖畔,浥浥青青,尚未結成實果,但已有了一層樓的高度,約莫是這四、五年新新抽出的野桑罷。
桑梓,桑梓,古人如此稱呼鄉里。源於,古時總習於庭角、牆畔種植桑樹、梓樹。桑供養蠶、製紙、作藥;梓供建築、作器。
懷憶桑梓的,並不止山中一人——
臨終的六祖吩咐門人打理舟船,返歸一己的故里「新州」涅槃;神僧萬廻臨終呼飲母土「閿鄉」河水而逝(註四);而遠來涉渡,肇開中土禪宗的達摩,掮著隻履,返歸古印。更早更早,示現返鄉之道的,還有佛陀座下「智慧第一」的舍利弗:覺知佛將涅槃,他便拖著老殘的軀體,提早跋涉鄉關、返歸故園——摩揭陀國那羅村,依佛涅槃的姿態,示寂於出生的屋宇。
所示顯的,並不止於精神上的匯歸圓覺、匯歸性海,而是身、心一體,精神與器界,雙向雙行的回歸——表述的,是不忘母土、不忘長養的厚德與愛慈。
是之於「本源出生」的禮敬;無論是肉身,或法身的。
何者是?拋捨、割斷是?亦或慈念、懷深是?
它並非證量好/壞,高/低的問題,而屬個人情性、風格的差別。
無別處是,之於證悟者,處處桑梓,處處在家,處處安住;歸也是,不歸也是,無礙於一輪光皎。
只是用處不同。
條條桑枝,伸著條條碧渥的臂膀。
禪堂喝茶,漫眼團團,俱是它茂綠的垂蔭。
「母親」早已來過很久、很久了。
這座山,徧處野桑,難得不相逢……
那麼,還去哪裡呢?
還波波覓走,叩問「鄉關何處」嗎?
桑梓在此。
安居,安住是。
主人只須在家。常安常在,不打散、走失自體。
寫于公元二0一四年四月五日
攝影:梁寒衣
註一:見《花開最末》‧〈生、死‧夢如一〉一文。
註二:見本書〈洛浦一哭〉一文。
註三:婆子燒庵,見于《五燈會元‧卷六》,昔有一婆子供養一庵主,經二十年,常令一妙齡少女送飯給侍。一日,令少女抱緊庵主道:「正恁麼時如何?」
庵主答:「枯木倚寒巖,三冬無暖氣。」
少女稟告婆子。婆子云:「我二十年祇供養得箇俗漢。」遂將僧人摒出,燒卻庵堂。
註四:萬廻,唐代僧,河南閿鄉人,兄長遠征安西,父母憂思,萬廻每晨前往探視,昏暮則持兄長書信返歸,鄉人詫訝,號之為「萬廻」。其人神異莫測,景雲二年(七一一年),忽然索求閿鄉河水,飲畢而逝。
(引載自《體露金風》一書,梁寒衣著,香海出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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