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作品:吳泥 攝影:梁寒衣
前言:
大鑑本以「南宗禪」開創祖師六祖慧能諡號為名,意本志在宗門;可惜建立十六、七年,竟不逢一名參禪者。雖然如此,祖師總以一年的最末、「臘月卅到時!」視為生死大限,以是每至除夕,總有重要的上堂、開示、小參、或公案;而宗門也慣常於年期打「禪七」,以便剋期透破生死本面。因此,無論有人、無人,大鑑也便維持著宗門風儀,於每年除夕刊登一篇祖師禪的文章,以共明月,以共道者。料想告別法席前,歲歲、年年,俱將如此。
想參的,則默然自打一個「禪七」,認真參究、體取吧!

攝影:L'eoPold
一個寓含幽默的作品,於法國南部海岬。
冀願所有道者皆能得此無畏自在、於臨行之際筆直匯入性海。
生死純真
梁寒衣
搖籃繩斷
無數無數年光以前,曾經看過一段砂漠修士的影片──那人孤獨住於砂漠窟穴裡,日昇、月落看著浩浩黃砂已然經歷蕪長歲月,卻仍日日驚嘆於不毛黃砂中不可思議的美麗與沉默。他如此神往於「自然的創造」,以致,採訪者忍不住追問:那麼,關于人類的創造呢?──關于人類的科技文明、視象傳播、電影電視……是否還有喜悅、扣引之處?
「動畫、卡通。」砂漠修士天真、而微帶羞澀地回答:「如果有那些帶子,我幾乎可以津津有味的沉迷一整天,或數日……那是我最喜愛的。」
忍不住「叮鈴」而笑:隔著萬哩的砂磧、砂漠,於另一個宗教,另一類修行體系中,有人如脫模版般,吐露了同樣孩氣的喜樂與嗜味。一顆純真之心──那是宗教底層最自然的會歸,以及最美麗的福佑。老子道:「能嬰兒乎?」──一個人過了廿、卅、四十、五十、六十歲,還能帶著純然的歡忻與喜悅,為自己(不是為孩子、家人或學生……)閱讀童話、寓言、卡通、動漫或繪本,且還能「信受不疑」!……便說明了那份栩栩如生,尚未被現實腐蝕、蠹爛的天真之心。
十餘、廿年逝滅,面向叢峯叢嶺,偶爾流雲般,舒卷過砂漠修士,總不禁獨自微笑:人們總不斷追問,一望無際,看似單調、沉悶、荒空、枯寥的砂漠,究竟有何可觀、可看的呢?為何將自我閉鎖、放逐於這片風乾的「流刑地」?……直如眼前這架架高疊,一日又一日,看似日日重複、一模一樣、一成不變的山稜與山腹。
卻明白,那人和己一般,眺望著一座豐饒之海,日日變換、日日深邃,鮮動、寧湛、而神美!一座人所不知不見的浩盪機體,馥麗而廣袤……只是,那人看著砂漠,一己看著山。
直如無法想像「離開山,而活著」的情景,那人怕也難以擬想「離開砂漠,而活著」的狀態。
不放曠天真,便也難以如是單純、安恬地寓居自然、擁抱自然。
「為學日增,為道日減」──就這點,宗教最大的意義,即在於「剝除」與「刪減」──去却世相世態、人性人欲、價值、見解……所形成的重重染汙與執念、鐐銬與框套,復歸本初的真醇與純淨。只是這份「真」,依各宗教會解與契入的不同,而有淺、中、深的層次差別。自然,隨其體驗、冥入,亦有路徑、門道的不同。修持者須共鑒的前提是,倘連基礎的「真摯」之心皆不見、不具,便更別談淺、中、深的「純真」的抵達了。
世尊,之所以稱為宇宙至尊,正在於是「復其本真」至為究竟、徹底、終極的一人。
而「教外別傳」之所以至為殊勝、不共,也正唯其「直指人心」:能迅捷、猛利的擊碎累世鐵閘、鐵面,使行者豁契其本真。
這份「本真」,即是祖師們所常強調的「自性本然天真佛」。
即如南嶽懷讓禪師參見六祖慧能。六祖問:「還可修證否?」
懷讓答云:「修證即不無,汙染即不得。」
六祖肯道:「只此不汙染,諸佛之所護念。」
所指的,便是這份人人具足的本真。但莫汙染,即自性佛、本然佛。
以致,讀到元代古鼎祖銘的示寂偈,格外地扣引、動容。偈曰:
生死純真,
太虛純滿,
七十九年,
搖籃繩斷。
純真!純真!──人們隨口如是道,且氾濫成災,四處張貼、封贈──但凡見有些許頑童性格的,有點調皮、可愛、樸野、率直……的,即拋售、封贈此標簽。然而,古鼎祖銘卻是「宗下」用此二字用得至為淋漓透徹、無出其右的人。他的「純真」指純一本真、純一真性──不坐穩「空如來藏」,保任至廿四小時俱空寂無我,則談不上「生、死純真」。所指涉的是工夫純熟、圓滿無瑕,時時俱是真性天然,「在在是、處處露」的狀態。
生時既能淘濾得「一味純真」,死時,自能把得穩,不礙於釋出此一味真性;在於,球「輥」得純熟了,隨處、隨方便是好手!
即不難了知其下聯所道的「太虛純滿」:唯因不徹首徹尾冥入此佛性虛寂,根本就無所謂的「生死純真」──其「純」處,正指匯入本覺空性的工夫。兩句,皆是作證語,且是二為一,一為二的。是一體修證的銅板兩面。
最可喜的為「搖籃繩斷」四字:一名老耄遲衰、臉上沈積岩般不知褶縐幾層的老人,竟視自己七十九年住持名山、鉗錘棒喝的生涯,僅是躺臥搖籃的「嬰兒之夢」。
搖呀搖!搖不完,且編織不盡的「囡仔歌」,以及「囡仔夢寐」……且喜「搖籃繩斷」,霹靂瞬息、告別此嬰兒夢囈,起身離去──
睞著眼,釋然嘲謔自己的「嬰兒之夢」──達的人尚如此,更遑論凡夫眾生了!他的「嬰兒」是撞破鐵閘,從「佛口中出生」的嬰兒──但,究其極,佛與眾生俱屬搖籃之夢。
當然,不見性、悟道,洞徹此「本元真面」,落點不知、保都不知從何保起,也更談不上此「生死純真」:保任至純一滿淨的真性了。
如何證據此「純真」為高修證的境界,與世間世相所謂的「純真」炯然脫異、詞同義別──一個踹翻須彌峯;一個僅是無明搖籃中相對真醇的相似境界?
且看明代碧峯智瑛禪師(此人少未讀書,恒苦於不識字,晚年卻信口成章,世間詫訝)印可、咐囑門人智素的保任偈:
見徹孃生親面目,從今保守此天真;
爪牙養就崢獰日,哮吼一聲百獸驚。
明顯地,此「天真」不是童蒙、小兒的天真,而是「徹見孃生親面目」──親見諸佛不多、自體不少的「本元真性」。他要智素「牧牛」(註一),且密密牧,看守、持任此不易悟得的「天然本真」,直到養就爪牙、殺活自在,能作獅子吼。
而宋代巨匠大慧宗杲為其女弟子妙總無著印可的詩偈則為:
汝既悟活祖師意,兩段一刀直下了;
臨機一一任天真,世出世間無剩少。
我作此偈為證明,四凡六聖皆驚擾,
休驚擾!碧眼胡兒猶未曉。
要她直了直斷,臨機縱奪,不假擬議、不涉思惟,一任天真、隨處方圓……直下便是活潑潑地真性現前。
這個印可語,妙總無著頂戴、保任了廿四年之久,及至垂老,才披剃出家,瞬目揚眉、「活」此祖師意(註二)。
不識天真、不守天真,則無所謂的「立處皆真」:在在處處,純一真性、直截揮發、無處不是。
由是,關于「純真」,正確地說,能坐脫死亡的祖師們,無不保任、具足此純一滿淨的「一真法界」,以致能夠「以空映空」剎那瞬息「子佛性匯入母佛性」、流入圓覺大海、等無有差。它是一粒真金無縫隙地匯入全體金海的狀態。
就修證,「純一本真」是本面,是固然;就祖師們的性格炯然,則便霓霞舒卷,有的莊嚴、有的瘋癲、有的武士斷頭、有的泊淡寧邃……想當然,也必有口中啣花,如童子般放曠赤坦、格外天真的禪者。
不具如是情性,則臨行一偈,則不會寫出「生死純真」、「搖籃繩斷」……以為一生的註腳與總結;它可能搬演的是其餘更高蹈的句偈與戲碼。
古鼎祖銘的「純真之道」究竟如何?便舉兩個例子說明:
他的師兄弟恕中無慍,與他一般,同樣師法、參叩於元叟行端。元叟行端名震叢林,所住持的徑山,自宋代巨擘大慧宗杲以來,即是禪門重鎮。元叟行端雖愛惜恕中無慍,屢為鉗錘,恕中無慍卻總無能透破鐵面。
以「誓決生死」為本務,恕中無慍乃與二位知己共同遊方參叩。聞知竺原道禪師(此人又稱『紫籜老人』遁隱紫籜,垂四十年,風格高古、禪人畏憚)三人乃入山尋往。叢山野嶺中,隔溪遙見一老僧盤坐於岩石上,隨侍的老僧亦雪髮蕭然,情景直如吳處士所繪的阿羅漢圖一般。
短兵交接,三人於紫籜老人的一喝一問中,頓時裂碎鐵閘、發明大事。
其後恕中無慍開堂靈巖,古鼎祖銘遣使祝賀,以為必將承嗣元叟行端。結果,恕中無慍拈香承襲的卻是紫籜老人。
門人詬病,認為恕中無慍「背師背德」,古鼎祖銘卻獨加讚嘆稱譽,認為:「當今我家老人(指元叟端)道望高隆,故天下肯重,稗販如來之流往往承虛接響、爭為倚附。恕中慍得意於默寂之紫籜老人,卻不以聲名而忘其本,節操如此?豈尋常可及?」
恕中無慍毫無預警地「打臉」,古鼎祖銘卻一派天真、直見直了,僅回歸禪者悟道的「本源與原點」,了無現實現世、世情世俗的心機與評量,不怒反讚(他可是現前繼任的徑山住持喔!)。其心量的赤坦、寬博亦活潑呈現於尋常話語中。此人道:「滄海有擇流之心,則成牛迹;春日有偏炤之意,仍似螢光。所以大冶烹金,不須九轉,眾生成佛,只在剎那。分之、別之,遠之、棄之,豈大慈長者之心哉?」
是一名直視有情本真,將一切眾生俱視為「未來佛」,而不棄不捨、無揀無擇、教化啟蒙的人。
這便是他的「純真之眼」:永見此佛與眾生同體同體、不一不二的「本真」。
及至垂垂老邁,益形真醇、不拘,常愛攜同衲子們游山,且不計遠、近,念想,即拔足而去。歸來,則像玩倦的孩子般,放曠禪榻,打著呼,鼾聲如雷,震著屋瓦。
一日,忽命侍者四處全插滿了香,鳴鐘告寂。眾人急趨遶視,見古鼎祖銘已留下遺偈,安恬側身長往。

繪圖:梁兆榕
殺來了!
有其父便有其子。繼任徑山法席的弟子象山淑,一日,站出門,驀然出聲高喊道:「殺來了!殺來了!」眾人驚惶奔集,象山淑乃莊然站立著蛻化而去。其顯現,直如一名高喊著「狼來了!」的放羊孩子般。
但是,為何如此?究竟是什麼「殺來了!」是行者必須參惟的。
緣於,不明生死,正基於我們未曾留心此「殺來了!」,也難能一念當真,著力猛緊!
父子純真。象山淑以放羊孩子式的幽默,遊戲式地作了另一版本的註腳。如此,搖籃繩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