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涯全在钁頭邊 ・ 農禪之一
——且鋤明月種梅花
生涯全在钁頭邊 ・ 農禪之一
——且鋤明月種梅花
攝影:黃立恒
前言:
「農禪制」影響中國禪宗深鉅,不止為禪門經濟命脈,更恒為法身出身處,檢証著禪行者的「心一境性」、「一切時定」、以及「一切時調御」。
也便是這樣一種實打實磨、根深砥厚,只要一柄钁頭,一袋糧種,即可誅草結茅,長養法身,厚殖宗門慧命的「硬底子」道風,使得宗門於歷史的傾軋、流變、兵燹、災劫……中,仍能亢節拄立,如一株長松般,磐根大地。
任他毀佛、滅佛,興佛、抑佛,我只一钁在手,即心即佛!
「臘月卅到來時!」古代禪師每至除夕,即毎每上堂開示、嘯喝,意在警醒生死迅即,須著力參研、了畢。
2023年除夕,正逢山中國曆生日,念法門懸深,如是置上此文,以為紀念與懷愓。
生涯全在钁頭邊 ・ 農禪之一
——且鋤明月種梅花
——梁寒衣
老僧自此不復砌石矣!
圓月當空,清輝湛滿,山頭稜綫一峯峯勾勒於蒼青色的天冥下。
是第三個月圓了。從初十五至十八,一共看了三個圓滿月。
大而圓的月亮,皓皓光潔。「信步騰騰任所踪,形骸一似雪中松」憨山大師如是道——而我是另一株孤山泊遊的長松,長夜幽邃,為明月拍擊,而不忍睡去。盤山的道路於月光下漂洗成一條珂白的長卷,萬物褪下白晝的炎蒸,靜靜涼落、靜靜沈澱;草草木木俱在月流下,翦翦清明、默浴光華。延著珂白的山骨,一程一程,走著,走著……總浮現無明慧經。
那人侉老老、永永荷鋤戴笠,老實一幅田家翁的模樣。那份老苦、土拙「田家老漢」的形像,使得前來參叩的明代高僧無異元來亦忍不住內心起疑。疑而又疑,終而棄他遠別。寧可一個人關在白雲峯,獨立救濟、自參自叩算了。
賽勝與此「不知伊底胡同」的田家老漢綁攪在一起。
對面蹉過。然此荷鋤、戴笠「田家漢」,最終,卻使無異元來捫破本面、豁契本真。
一名明月山家,上田、下田,擔石、壘石,末後,將自體的死亡亦端端畫成一湛滿圓弧的漢子——正確地說,凡能坐脫死亡、去來自由的,無論有偈、無偈,死亡的場景是詩情、暴力、犀銳、或幽默……是自為或他殺,本質上,俱如明月般,一輪光皎圓弧。但此「田家翁」劃得格外無瑕完滿,乃基於「事相」上的「一圓始終」:別眾、安眾,諸般妥貼安頓;即連下火荼毘的舉火偈、發火者也自行擬妥、指派了——全套完整,屍體是自己,為死者封棺、送葬、作最末舉火結語的,也是一己——灼然是「圓寂」:圓滿圓澄的寂滅。——
壽昌無明慧經禪師,撫州崇仁人,姓裴,誕生時,母親難產,祖父誦《金剛經》而分娩,故名為「經」,紀念此出生。
生而穎異,長貌蒼古,九歲入鄉孰,即問:「浩然之氣,是箇什麼?」廿一歲,誦《金剛經》,如獲故物,乃前往依止廩山忠和尚(即蘊空常忠禪師)。然,之於《金剛經》所謂的「四句偈」恒常有疑,偶見傅大士的頌偈:「若論四句偈,應當不離身」,不覺身心蕩然。
偶閱《大藏》至「宗眼品」,始知有「教外別傳」之旨,乃辭別廩山忠,孤獨結茅隱於峨峰(于江西黎川縣境)絕頂,剴切自誓道:「不發明大事,終不下山!」——誓見生死本源、自體本面。
一日,披閱《傳燈錄》,見一僧問興善:「如何是道?」
興善道:「大好山。」
胸中疑情頓發,日夜提撕,廢寢忘食。念念逼叩,中心矗立,唯是此「大好山」三字;一日,因搬石,岩石堅重不可舉,極力推移,傾一盡力道……瞬息豁然大悟,述偈道:
欲參無上菩提道,急急疏通大好山;
知道始知山不好,翻身跳出祖師關。
持偈呈示廩山忠,廩山忠為之印可,悟道後,始正式薙髮、受具足戒,而為僧侶,時年廿七歲。
如此,追隨廩山忠左右、朝夕親炙、溫研,影不出山,又二十四寒暑……當他正式住持寶方,已年五十一歲了。
爾後遷往壽昌——那是朝叩的無異元來所見到的光景:一個兩腿插在泥濘、荷鋤戴笠、老耄蒼黑的「田父」,乍看平凡、一般,恰似尋常大地上,一把又一把、似稻秧般眾多的老農,也不知此人究底行不行???
行不行,且隨舉三則無明慧經的句偈以為檢証——
此人上堂道:「真正龍象子,有時提不起放得下,有時放不下提得起;不弄死蛇頭,要捋生虎尾(註一)。有時跨上金毛背,自然足下清風起——是否?咦,水不涸兮魚自在,山青幽也鳥安詳。」簡簡數語,即揭剖了曹洞默照禪「魚行遲遲,行于鳥道」的髓旨:自性本源相續不斷,不打岔、不枯涸,自然魚行自在;本色家山幽碧,自然行雲流水、鳥飛安詳。
又一僧問:「如何是壽昌境?」
壽昌云:「雲散晴空不露頂。」(了無識情雲偽,法身無相。)
「如何是境中人?」
答云:「天地清平海眾寧。」(長安大安,一寧一切寧!)
「如何得不被境風飄泊?」
答云:「挂印封侯猶不樂。」(但無所求!)
「作麼生得大安樂?」
壽昌道:「不雜碎,無繩自縛。」(本然無事,更無須叨叨,無事生事、頭上安頭。)
他曾誦〈趙州勘婆〉道:
暗藏春色,明露秋光;有眼莫鑒,縱智難量;
到家不上長安路,一任風花雪月揚。
——即可知他的「長安大安」是「長安無有」、「即勝諦也不為」,一任風雹雨雪的大人境界。
自刻苦的勞務、推石中而悟道,無明慧經不忘本源,一生也只孜孜不倦,於無盡農事、勞務——犁田、插秧、運石、砌石……中「體露金風」,舉揚曹洞宗風。除卻住持的三大剎,其餘一鏟一鎚、肩挑肩負,所親手壘石、砌造的庵院竟多達二十餘所。及至高齡七十,仍日日混雜於勞作群隊中耕鑿不息;丈室蕭然,唯有作具而已。
益王褒美他的高德,每自讚嘆:「去聖時遙,幸遺此老!」此語並非謬讚,倘然細觀〈無明和尚行業記〉,了然此人「生而孱弱,如不勝衣」,一個生而羸孱瘦弱,即連穿衣俱顯不勝負荷的道人,竟為修行,不顧形骸,硬生生砥礪自體、拗自我習性,到了「晝則鑿山開田,不憚勞苦;夜則柴門不掩,獨立崗上」的地步。豈止「參禪須是鐵漢」,直是「行禪更須鐵漢」了!
明神宗萬曆四十五年(一六一七年)臘月初七,世尊成道日的前一日,此「田家翁」一如既往自田中墾作而歸,忽然對眾道:「老僧自此不復砌石矣!」大眾愕然。
除夕,上堂垂語云:「今年只有茲時在,試問諸人知也無?那事未曾親磕著,切須痛下死工夫。」切切期勉大眾「真參實悟」,復道:「此是老僧最後分付一著。大眾切宜珍重!」
十三日,示現微疾,遂持不食,云:「老僧非病,會當行矣。」
篤定安禪打板,十四日手書徧辭道俗,十六日自己作荼毘下火的「舉火偈」,道:
無始劫來祇這箇,今日依然又這箇;
復將這箇了那箇,這箇那箇同安樂。
十七日初晨,取水盥漱、拭身,云:「不必再浴。」乃索筆大書道:「今日分明指示。」
擲筆,即端坐而逝。
荼毗,火光五色,頂骨、諸牙不壞,即建塔於本寺方丈。
去來一個圓弧,畫得端整盈滿,無闕無掛,即連舉火偈、舉火者都周延齊備;且一貫作業、親手親為,不勞他家。
如同圓月的映照與沒滅:一圓如故,是本色本面,親切慣習。
有人金剛怒目、傲岸狂飈,臨行,踹翻所有辭世偈及索偈者;卻也有人如撫幼子、「憐此一莖草」——惜此草籍群生、有情執戀,必要事事妥貼、完滿交割,方才起身離席;恰如一名老農般,整田、插秧了,必也得收拾、盤整、安置妥農具,才算完滿結案。
不可是鋤頭、畚箕、鐮刀、笠子……滿地狼籍、散亂。
生涯全在钁頭邊
「生涯全在钁頭邊」——宋末元初的宗匠石屋青珙如是道。皇命頒賜金襴法衣,徒眾輝光煬煬、與有榮焉,此人冷眼(目虛)觀著一干世相世態,吼喝了一句:「舉頭天外看,誰是箇般人?」(誰是與他一般,純為了生死的漢子呢?) ——好,既然無人與他一樣,即捲裓逃遁回夙昔保任、潛隱的霞霧山「天湖庵」。自此,只如一名「田家翁」般舉著大鋤,種田、墾地、搏飯吃。所書的詩偈也像煞了一組組莊稼漢子的「農事詩」;讀他的詩,直如立於田埂、菜園間,看著稻穀翻浪,豆莢蓊碧,烏紫的茄子條條垂掛,黃獨心型的葉片沁碧爬滿圍籬……
「生涯全在钁頭邊」恰恰是這位田家翁道骨、道格之所在。端端註解、定格了他橫亙一生的農禪身影。
高麗首代「臨濟宗」開山祖師普愚國師便湧自此耕田漢座下。
攝影:黃立恒
宗門與農禪
當然,「生涯全在钁頭邊」並非上述二位「田家翁」獨屬的專利,而是中土禪宗——「祖師禪」與「教下」諸宗不共(不共,即不與他宗共同、共有)、殊異、獨一的景觀與特色。早在中土禪宗乍興的初期,嚴恪持律的律宗大師道宣便曾評議禪宗「排大捨小,獨建一家……持犯蒙然,動掛刑網。運斤運刃,無避種生。炊爨飲噉,寧慚宿觸。」(註二)——認為禪宗,既非小乘,又非大乘,而獨創風規,且不明佛律佛戒的「持∕犯」規儀,動輒違反佛制,用斧用刀、掘地壞生、墾植耕種,且還炊煮飲食,犯「宿食、污觸」,而無慚無愧。
然而,獨立獨脫、無所倚依,任運自在,觸事皆真……「於事無事」、「即體即用」、「在諸塵勞而出諸塵勞」也正是祖師禪不與他共的「自性解脫」、「自性涅槃」之奧。——南泉和尚說得好:「王老師自小養一頭水牯牛,擬向溪東牧,不免犯他國王水草;擬向溪西牧,不免犯他國王水草;不如隨份納些些,總不見得。」——刀耕火種,正是免傍他門牆、犯他水草,「隨份納些些」的曠達無縛之道。
傾生命撲破鐵面、返歸本真!——自參、自悟、自修、自行……這種「是心作佛」、「自性自度」充滿自力救贖的風格本就是宗門一貫的宗風與底蘊:無論多少參方、多少行腳,宗師至多僅能下刀指陳;蘊積力道,摧破鐵閘的,永永是禪人自體;不管是初機、中機、深機,總是「唯人自肯乃方親」!想去縛、解黏,就得先練習「不靠」、「不倚」。先行練就一條獨立支拄的鐵骨。
悟道如此,保任亦然;能如此安忍寂寞、一圓明澈,磊磊然地運轉於現實現象的諸般塵勞、雜坌雜務、穿衣吃飯中……才算是「立處皆真」,真正坐穩、打徹了!也才方許「開口為人」:為一方宗師,為他者指陳見性。
想參禪嚒?首先,便得從這份不假倚依、獨立荷担本體的剛毅練起。無論悟前或悟後、想著力猛參、或淘濾保任——若欲住庵或住山,便也得先具足「生涯俱在钁頭邊」的本事:扛得起大鋤,當得了「田家翁」,自耕、自食、自作業、自調伏、自管帶……
耕者的「道伴」,便是一頭牛。宗門常以「尋牛、牧牛」,乃至以「十牛圖」(註三)象徵索道、悟道、修道、與證道;說穿了,也不過是眼底現實、日常風貌而已!——牛,本活生生即在「眼睫底下」、日用慣習、相依親厚,因而隨手提捻,也便晰明親切,更向何處討文字、討隱喻?單就「溈仰宗」的一代創啟、開宗祖師,夙有「小釋迦」之稱的仰山慧寂,於《燈錄》中便有二、三回坐在山坡上放牛的景象——所謂「公案」便於茲發生,於茲記載。
不想勞作,那麼,住叢林、禪剎、啃大鍋飯罷?——禪剎有那麼方便、省力嗎?一代睿智聰淵的「小釋迦」尚且逃不過農禪作務,小禪和們焉能逃得過?——姑不論達摩以下諸祖和諸禪者,「南宗禪」的肇始,本來自一名背後插著一柄大斧的樵夫;投入五祖座下,繼而成為作房裡「負石舂米」的「磨頭」;悟道保任,輾轉更為獵人隊裡操持賤役、雜瑣的傭工……其打徹、打通、「觸事皆真」、「一體圓明」的基點、準則本就在此。更遑論其後三代、百丈懷海所建立的「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」的叢林風規了!百丈懷海自己奉行至死,無論道價高標如何,總率先執勞作務。及至晚年,僧侶不忍,憐護其老耄,將他的作具偷偷藏起;百丈懷海徧覓作具而不獲,竟寧肯絕粒不食——
如是,此宗風從始以來,本不養掉弄虛玄、卻四體不勤的怠懶閑漢。宗門禪案中,但凡看見「普請」二字的——無論是普請畬田、普請擇菜、普請摘茶、普請搬柴、普請除刈……俱意味著上至主法方丈,下至執事、僧眾的一體出坡、全體勞動;乃不分階級高下,普徧,普及,普行的!
灼然是毘盧遮那的一體法性,等視有情、等與群生!「平等性智」於刻刻勞瑣中,出入無礙、圓淨圓轉,四處放光動地。
談「淨穢不二」、「聖凡一如」,宗門的確立足磐穩、如實而紮實;唯因不以上堂舉揚、宏闡玄微為高勝,也不以污泥污穢、開墾掘地、汗澇塵坌……種種雜役瑣賤為卑低。
所要求的是一體圓貫、「不得動著」的打徹與脫然。這即是宗門的「本地風光」:處處作主,處處任真(即任用本真),既隨處荷擔,又隨處脫解!
僅祇一個「小釋迦」仰山慧寂,禪案中,除卻牧牛,更看到他搬柴、看田、作餅、踏衣(洗浣衣裳)、合醬(醃醬菜、作醬料、醬汁)、田中舉鍬……等一個個作務場景——然而,那也無非冰山一角,恰恰相逢禪人叩問,也恰恰兩刃相交而記錄、倖存下來的公案現場罷了。一盡浩廣的除芟插種、收割晾晒、燒爨炊煮……更龐沈積厚於公案未載、未及的底層,如水波水花下堅牢橫亙的地底岩牀。
「小釋迦」曾自揭心旨道:
滔滔不持戒,兀兀不坐禪;
釅茶三兩碗,意在钁頭邊。
——吐氣乍看平凡,卻將一名道者「不保而保」、一任本真、活潑動用,唯務「钁頭邊事」的形貌點描得素樸醇厚。
但是,「意在钁頭邊」並不獨屬小釋迦一人;而是宗門中的大、小釋迦,大、小宗匠……一概如此:宋代「臨濟宗」的龍牙智才,親掌犁頭、鋤耙,治理田務田業,名震叢林,宗門敬呼為「才莊主」(註四);「雲門宗」的洞山曉聰則不分春秋寒暑,日日舉著大鋤,於金剛嶺上種下高達萬株的松樹(註五);至於座下養出宋代「三佛」的宏偉宗匠五祖法演則於碾房中擔任「磨頭」,日日碾米、舂米、搗米,研磨出大方獨步,既叛逆、又活潑炯濶的禪法。
自然,無論「意在钁頭邊」或「生涯全在钁頭邊」,此處的「钁頭」,除卻「大鋤」(钁頭,古代亦泛指農具),更該採取廣義的解釋,指涉所有勞務以及其作具,始能完整涵蓋整個宗下「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」的剛樸宗風——唯其重點,不在鍫、鏟、鋤、斧,榔槌、鋸子、長柄杓、短柄杓……等作務種類和工具的差別,更在強調「心一境性」、「一切時定」、「一切時調御」……及至「不御而御」、任運天然、白牛露地。
換句話說,須將「工禪」也一併涵蓋、置入,始才能透顯中國農禪風貌的完整性。其髓旨,是一以貫之,且「一」亦不立的。
也便是這樣一種實打實磨、根深砥厚,只要一柄钁頭,一袋糧種,即可誅草結茅,長養法身,厚殖宗門慧命的「硬底子」道風,使得宗門於歷史的傾軋、流變、兵燹、災劫……中,仍能亢節拄立,如一株長松般,磐根大地。
任他毀佛、滅佛,興佛、抑佛,我只一钁在手,即心即佛!
草莽封埋、混溷泥塗,也只北斗裡藏身嘯喝。
香嚴擊竹
既然「生涯全在钁頭邊」,一體輥入,且「初、中、後善」——從初初參方行腳、出入叢林,乃至舉揚、答叩、悟道、保任、住持、行道、勘驗(無論是禪人相互勘驗,或禪人勘驗宗匠、宗匠勘驗禪人,乃至宗匠與宗匠的兩刃相交)俱不離此「钁頭邊」事,由是,鍬鏟、鎚鑿、斧斤間……無邊雜瑣、勞務中悟道、明心者不知凡幾,直如飛過浩浩江面的鷗鷺般。
最著名,而廣為援引的,為「香嚴擊竹」——
香嚴智閑禪師,青州人,徧參諸方,後投歸百丈懷海,卻因了性識聰敏,而參禪不得(果然世智聰辯,難以參禪!),百丈懷海示寂後,即前往參叩百丈法嗣溈山靈祐。
溈山問道:「我聞你在百丈先師處,問一答十,問十答百;此是你聰明靈利,意解識想,生死根本。父母未生時,試道一句看!」
香嚴被一問,直得茫然;返歸寮房,將平素看過的文字,從頭要尋一句應對,竟全然不能!
於是,嘆道:「畫餅不可充饑!」——屢屢懇乞溈山為他說破。
溈山道:「我若說告你,你已後罵我去!——我說底是我底,終不干你事!」
溈山直下鐵板,拒絕得很「鐵」;絕望灰喪之餘,香嚴索性將平素所看的文字一把火盡數燒却,自念:「此生不學佛法了也。莫如作一個長行粥飯僧,免役心神。」
矢志成為法器,一路驗證,結論卻是「非法器」;惻惻神傷,香嚴乃涕泣辭別溈山。行過南陽,覩見舊時惠忠國師遺址,胸中震動,遂棲泊、憩止下來。
既安住,墾田種菜、自耕自食是必然。一日,正埋首芟除草木,見瓦礫稜凸,隨手拈起,便是一拋……擊中長竹鏗然作響,失笑間,廓然惺悟。於是,拔足返歸,沐浴,焚香,遙遙禮拜溈山,讚嘆道:「和尚大慈,恩踰父母!當時若為我說破,何有今日之事?」(灼然是『為人自肯乃方親』!)
作頌道:
一擊忘所知,更不假修持,
動容揚古路,不墮悄然機。
處處無蹤跡,聲色外威儀,
諸方達道者,咸言上上機。
香嚴擊竹,一個「死灰爆熱豆」,已然參叩得絕望,卻也峯廻路轉,驀然掣開鐵面具的故事:乍看銅牆鐵壁、天路遙迢,卻也一擊而過須彌。宗門恆常援引的名偈:「去年貧未是貧,今年貧,始是貧!去年貧,猶有卓錐之地;今年貧,錐也無!」便出自他的悟後勘印。
於絕望的臨界,仍不捨本願,死心塌地守著一代偉匠淹圯的遺址,打算墾地,重建,重來……
這便是決定心與決定志——這份不隳不朽的意志,乃香嚴「一擊忘所知」的根砥:一切意識、知解於此金剛道念下掣裂、粉碎。
想「一擊過須彌」,即須具此「一擊過須彌」的金剛力道與蓄積。
攝影:蘇仁浩
末山尼與灌溪禪師
钁頭下服勤,钁頭下悟道,另一常為禪人所引誦的,尚有末山女尼以及法戰不利、因而担任園頭的灌溪志閑禪師——
分明來拆招牌、挑旗子,灌溪志閑和尚甫一踏入末山女尼了然的山門,即大喇喇放話:「若相當即住;不然,即推倒禪牀。」說罷,便逕直踏入堂內。
末山尼遣侍者探問:「上座遊山來?為佛法來?」(這是女性化的細緻:若遊山,便免了。放過一著,即遊去!)
來踢館的,答案當然篤定:「為佛法來。」
既為佛法,要參,則參!——末山尼乃擂鼓陞座,灌溪上前對參。
末山問:「上座今日離何處?」
灌溪答:「路口。」
末山道:「何不蓋卻?」
灌溪無能答對,知敗陣,始具威儀禮拜。禮後,更重整旗鼓,向前叩問道:「如何是末山?」
末山云:「不露頂。」(法身無相,自然是「不露頂」,惟悟方知。)
又問:「如何是末山主?」
末山云:「非男女相。」
灌溪喝嘯道:「何不變去?」
末山道:「不是神,不是鬼,變個什麼?」
末山尼答的平淡安閑,祖師禪的髓旨卻盡在其中:也只恁麼,佛性如如,凡夫身中坐著不動尊,更向何處變鬼變神、討什麼神通魔魅?
想來叫陣、挑戰,即得服膺一個原則:願賭服輸。不得因僧伽、居士,男人、女人,大和尚、小尼姑,有聲名、無聲名……而抵賴撒野、有所差別。灌溪法戰失利,乃歸命承事,於末山女尼的田園中,植蔬種菜,灌水挑肥,擔任了三年的園頭,而會契禪奧。
參謁末山以前,灌溪已曾參叩臨濟,且於臨濟下獲其鉗鎚。由是,灌溪他日住持開法,即上堂自述:「我在臨濟爺爺處得半杓,末山孃孃處得半杓,共成一杓;喫了,直至如今飽不饑。」
「直心是道場」不妨是灌溪志閑的寫照。此人直來直往,磊然豁落,了無迂曲——一切依「道」為準則;不以一代臨濟偉岸祖師為高勝,也不以末山女尼為低矮,唯依自體性份上的受用為準的,了然此「各取半杓」的無盡處。
直心是道場;道場,即如來。以如是的真心真實,悟道、契道,又有何難?無非也僅是以真金呼喚真金、「心相應」而已。
唐昭宗乾寧二年(公元八九五年)五月二十九日,灌溪問侍者云:「坐死者誰?」
侍者答道:「僧伽。」
灌溪又問:「立死者誰?」
答云:「僧會。」
灌溪乃行走六、七步,垂手而逝。
一個臨逝前的橫空閃電,游戲三昧:問者閑閑,答者閑閑;也便在此乍看清閑無事中,撒手遊步而去。
今日硿磕,明日硿磕!
志決生死,直心真醇、純一純粹而悟道的,尚有宋代合州釣魚台石頭自回禪師——
此人世代均為石工石匠,只如六祖慧能般出身勞力階級,並不識字,唯靠祖傳石匠工藝養家活口,卻夙慧善根,志慕空宗,願力所之,竟不憚勞苦,乞人口授《法華經》,且也逐字逐句薰熟了經卷,能精準持誦。最終,棄家投依大隋元靜禪師,粗供灑掃、勞役。
彼時,寺中營造工程需用石材,大隋禪師乃令石頭自回鑿取懸崖石塊。石頭自回手不釋鎚,邊鑿石、邊誦經;鑿鎚起起落落,而經文亦湧出不斷,未曾離口。
長長的經文如此鏗鏗磕磕盤繞、流展於高崖上……究竟多久了呢?大隋元靜瞭望見了,行至崖前,對他下語道:「今日『硿磕』,明日『硿磕』!死生到來,如何折合???」
石頭自回聞言愕然,放下掌中的鎚鑿,投禮大隋,乞示究竟決了之道。
大隋令他停止誦經,唯只一心專注參究「趙州勘婆」因緣(註六)。
是個純一專致的人,自此,公案念念不去心;久而久之,一回,正當鑿石,岩石剛亢、較之尋常更顯堅硬,於是,全身踴入、盡力一鎚!……僅一剎那,瞥見石上逬射的火光,猝然大徹,即走至方丈,禮拜呈頌道:
用盡工夫,渾無巴鼻;
火光逬散,元在這裡!
大隋忻然肯印道:「子徹也。」
參的既是「趙州勘婆」因緣,復又呈獻上「趙州勘婆」的頌偈道:
三軍不動旗閃爍,老婆正是魔王腳;
趙州無柄鐵掃帚,掃蕩烟塵空索索。
以居士身悟道,悟後,大隋始授以僧服,因其宿昔為石工,人即呼之為「回石頭」。
「下下人有上上智」——唯其出身勞賤,面向悠忽散亂、不以生死為掛的群眾,更曾如是剴切示剖道:「諸仁者!大凡有一物當途,要見一物之根源;見得根源,源無所源;所源既非,何處不圓?諸禪德!你看老漢有什麼勝你處?諸人有甚麼不如老漢處?——還會麼?太湖三萬六千頃,月在波心說向誰?」
無人可說,則也封閉窟室,自回去!——明月寂寞,收摺起湛湛清輝墜入山嶺,石頭自回的末後句是這樣的:
此人回歸向所從來,依擅長的石工,用廿四片石板砌成一座龕室,告別大眾,獨自走入石龕掩門而逝。
誠然是「自回」:自砌,自了,自脫。歸鄉之路,猶如石室緘封的百合,脫滅寂然。
一鑑令人玄要得
中國祖師禪令山中甚深崇慕、不作第二想的,不獨在其「直指人心」、裂破宇宙的頓超頓悟,亦在於「平等一心」、裂破階級、性別、門閥、權貴……直以法身為認證的浩盪大氣。準此,「賣餅郎」龍潭崇信成為宗門史上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的偉巨宗匠,「油餈娘」俞道婆則威名赫赫、叱咤於宋代叢林。百家技業均不妨悟道,亦均不妨認証出體內的「一尊佛」,祖師禪的平等悲智、普門手眼盡在於此。於作務中捫破本面的,下一個要談的是明代寶峰智瑄禪師——
東明寶峰智瑄,蘇州吳江人,姓范,世俗工作即是木匠,喚來入寺,本為海舟普慈和尚建造塔院。正忙呼著、運斧劈斲木料,偶一微神,不慎砍傷足部,鮮血噴湧、痛不可扼,乃大聲叫喚,索酒要喫。
寺剎中,高喚著要酒,海舟普慈聆聞,親自往觀,說道:「適來范作頭傷足猶可;假若斫去頭,有千萬石酒與作頭喫,作頭能喫否?」——意思是,傷足事小,若當時利斧劈墜下來,砍斷的是頭,縱有美酒萬石,作頭可還喫得成?
是善根發相罷,海舟警言生死迅即,作頭亦兀自倏然醒惕,求請落髮為僧。
海舟予以披剃,一語雙關,笑道:「今日汝頭落也。」
是個慷慨豪飲、氣象濩落的漢子,赤坦答道:「頭雖落,好喫酒!人頭不落也。」
即充任爐竈火頭(註七)。一日,掮揹著劈砍來的木柴要歸廚下,海舟和尚逢見道:「將荊棘作麼?」
寶峰智瑄老實答道:「是柴。」
海舟呵呵揚聲大笑。
智瑄罔然無措。
呵呵笑罷了,海舟云:「是柴,將去燒卻!」
是箇英明靈俐漢,一笑,即撩起滿腹疑團,智瑄反覆思惟:「和尚究底是什麼緣故問我?我卻不能答……」於是,猛下決心,刻意參究……參來究去,竈下正堆柴燒火,不覺間,猛火熾燃,燎燒去眉毛,顏面痛楚,猶如刀割。
痛烈如此!欲察看,乃取鏡照面,瞬息豁然頓悟,即作偈道:
負薪和尚喚為棘,火焰燒眉面皮急;
祖師妙旨鏡中明,一鑑令人玄要得。
將偈呈示海舟,海舟不發一言,舉起拄杖便打。
智瑄奪取拄杖道:「只條六尺竿,幾年不用,今日又要重拈!」
海舟大笑。
智瑄又復呈偈道:
棒頭著處血痕斑,笑裡藏刀仔細看;
若非英靈真漢子,死人喫棒口喃喃。
海舟肯契道:「即此偈語,可紹吾宗。果是從緣入者,永不退失;從疑得者,妙用隨機。」付以傳法偈道:
臨濟兒孫是獅子,一吼千山百獸死;
今朝汝具爪牙威,也須萬壑深山止。
既印可他的悟境,亦勸勉他深山安住,保養聖胎。自玆,名聞叢剎,參者雲集。
是呀,笑裡藏刀!——一笑,落髮;二笑,徧起疑團,徧興密雲;三笑,勘印肯可。古德謂「瞬目揚眉,全活祖師意」——海舟普慈不遑多讓,獅子爪牙,縱奪於舉眉言笑間。誠然「笑裡藏刀」:笑中有語,藏納著一把般若智劍。
但是,也得是靈利漢子,才讀得出那人平生展眉處。
鈍機,也不過喃喃學語,喃喃嗔怨,喃喃地「不知伊底胡同為何」?也果然是「死人喫棒」,再棒也無用!
徒然閃折棒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