攝影:Nicole
自知昏昧,乃能除昏轉覺;察知污穢,方能去污成淨。自覺的過程中,必然要面臨自身的種種昏昧污穢,然而,人性的傾向又是不願面對自己難堪的內在,只希望跳過這層難堪而直達精神的淨土,於是便掩耳盜鈴永遠處在難堪之中。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」昭示了那無可逃躲的除穢過程。不見穢、不觸穢,則無以除穢。固然人人都有佛性,但人人心中也都有提婆達多。我們樂於傳述佛性,卻故意無視提婆達多。
標誌棘刺的心靈地圖
――讀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
——立楷
古希臘祭祀阿波羅的德爾菲神廟,牆上鐫著兩句警醒世人的箴言:一句是「認識你自己」,一句是「凡事勿太過」。自知,乃能自制;不自知,則難以自制。或者說,由自知而達成的自制,才會是堅實而穩固的;若不自知,即使勉強維持自制,也必然是危顫不定,隨時可能崩塌。尤有甚者,因為表面而暫時的自制而沾沾自喜,不僅延誤治療生命本源病竈的時機,反而給養、充脹了那病竈。此所以「認識你自己」要在「凡事勿太過」之前。認識自己,恐怕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吧。
希臘神話裡也隱藏著「認識自己」的智慧。有兩個巨人雙胞胎,是海神王波塞頓的兒子。兩兄弟力大無窮,無所不為,連眾神都對他們莫可奈何。有一次兩人突發奇想,想虜獲女神阿蒂蜜絲(戴安娜)。阿蒂蜜絲引誘他們越過高山,穿過大海,最後遁入森林。在森林裡,阿蒂蜜絲不見了,卻出現一隻漂亮的白鹿,兩兄弟轉而追逐白鹿。為了提高捕獲機率,於是分頭追趕。當他們都看見白鹿在眼前,卻沒有看見白鹿背後的樹叢裡躲著自己的兄弟,便對著白鹿擲出手上的矛,這時白鹿的幻影消失,矛飛向對面的樹叢,孿生兄弟倒在血泊中,死在彼此的矛下。
雙胞胎象徵的是不同面相的自我。雙胞胎的殞滅,即是一個人在蕪雜的心靈密林裡,由於不自知自見而導致的滅亡。欲望充塞,幻象橫陳,看不清自己,連眾神都莫可奈何的巨人力士,最終死在自己手上。而那幻化的白鹿是什麼呢?是欲望?是愚昧?是瞋怒?是傲慢?是自我保護機制?是美好的自我形象?是人性中種種不可見光的黑暗、脆弱、膿爛,種種覆蔽真實的幻象?而我們每個人的白鹿又是什麼呢?
梁寒衣的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」,便是一部剖析幻象之書,也是一部自知之書。如其序言所說,「本書是留予『自覺者』的」。自知昏昧,乃能除昏轉覺;察知污穢,方能去污成淨。自覺的過程中,必然要面臨自身的種種昏昧污穢,然而,人性的傾向又是不願面對自己難堪的內在,只希望跳過這層難堪而直達精神的淨土,於是便掩耳盜鈴永遠處在難堪之中。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」昭示了那無可逃躲的除穢過程。不見穢、不觸穢,則無以除穢。固然人人都有佛性,但人人心中也都有提婆達多。我們樂於傳述佛性,卻故意無視提婆達多。
書中一則則析辟的文字,鮮穎的故事和實例,讀來既親切又驚懼。親切的是,那是我們日常處處可見的煙幕;驚懼的是,那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有的內在迷霧。當然,若是一例作一例解,便會覺得自己不可能做這種蠢事,這件事與我無關。若能析透事例背後的共相,才會知曉那迷霧不是別人的迷霧,而是自己的迷霧。而只有一個願意追尋生命,願意探究生命,且在這條路上勤苦跋涉的人,才認得出自己的迷霧。認不出迷霧,並不表示沒有迷霧,而是因為目光昏昧。
「微細的金垢」裡痛毆陋劣比丘的法燈法師,讀來令人莞爾。在我的一生中,不知已用語言「痛毆」多少陋劣之人。在我看來,這世間有許多可厭可惡可鄙之人,而頗有「殺盡天下惡人」之概。年少的憤世嫉俗轉為今日的淑世化俗之志,但那顆嫉惡之心仍舊既深且重。「托缽」裡那個嚴以律人,而無法體貼別人苦難的比丘,同樣是我的寫照。人之常情,律己之後必隨之以律人,而忽略每個生命都有獨特的質地、經驗和情境。「破蔽的袈裟」令我聯想起不修邊幅的少年時期,自以為不在意別人的目光,實則是在彰顯自己凌越凡俗的卓特形象。「知煩惱」裡自焚的比丘,也許自欺之事與我們差異甚大,但那自欺系統的運作卻是人人無異。認出自己的自欺系統極困難(要是容易就不叫自欺了),但每當我看見別人如何自欺,簡直在「睜眼說瞎話」時,都甚為駭異,為這自衛機制的超高效率及卓越想像力而驚嘆,並警覺自己很可能也常常在「睜眼說瞎話」。
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」,以嫉妒取代怨毒作為提婆達多的象徵,這是對人性的洞見。嫉妒是普遍存在卻不易認出的情緒,不易認出的原因,是它常常化作各種變形,而隱藏了嫉妒的本質。嫉妒的鐵律是,只有弱者嫉妒強者,沒有強者嫉妒弱者。(這裡所說的強弱包含實力、形勢、心理各層面,有時實力和形勢都強於對方,但在心理上弱於對方,覺得受到威脅,還是可能產生嫉妒。)嫉妒者即使在意識層面無法知道,但在內心深處都知道這一點。源於人性的自尊,都不願自己淪為弱者,也就羞於承認內心的嫉妒,而由嫉妒變形的瞋怨、毒害,反倒比較像強者的情緒。因此我們往往寧願承認憤怒、怨毒、野心,而不願承認嫉妒這見不得人的情緒。我常嫉妒別人,也被人嫉妒,與嫉妒是很熟識的朋友,對於提婆達多也就備感親切。
從「壓抑」裡那個上師成魔的寓言故事,我們看見了「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」裡面,那個化成吸血鬼的聖徒尼古拉的原型。尼古拉並不是個負面角色,他其實值得尊敬。當然,我們的敬意之中也包含惋惜和悲憫,尤其是警惕。而這也是「黑」文表面的嘲諷語調底下的真精神。「壓抑」及「米蒂亞與伊迪帕斯」縷述靈修的歧徑,抽絲剝繭,開啟眼目。那一條條擬似的道路,是如此熟悉,充斥我們四周,我們的心靈,卻鮮少有人加以析辨。「雪色欲儼」談到文人藝術家無法自救的慧光,讀來心有戚戚。在我的文藝青年時期,曾以文學作為生命的救贖,崇拜著忤世、逆俗、瘋狂的文學家、哲學家、藝術家,而以自身的平庸、凡常為憾。我暗想,只要給我天才,就算發瘋也罷。而不瘋狂卻也不特出的平庸生涯,則是令人厭惡的。然而,文學藝術的「救贖」往往又強化了「耽溺」,有洞見黑暗的慧光,卻沒有超脫黑暗的慧光,許多文學家藝術家發瘋或自殺,也就不令人意外,而徒增欷歔了。
「牧神之舞與解脫之舞」、「骷髏拜年」、「與屍體的一段偕行」,都揭示了青春的不恆常,以及死亡的必然降臨。這是最顯然的真理,卻也是最受漠視的真理。我們總以為死亡非常遙遠,遙遠得令人無法相信它的存在,而恣意討好這勢必腐朽的肉身,螳臂當車自以為在抗拒死亡和老朽,其實不過如鴕鳥埋頭在沙裡。縱情欲樂或美化、延緩肉體的朽敗,並不能解決老死的問題,或消除生命的苦惱,相反的,只有令苦惱更熾盛。唯有精神的解脫才是釜底抽薪之計。人類的所有智者,不管基督、佛陀、孔子、老子、蘇格拉底,都只教導精神的解脫,而非肉體的縱溺。這並非偶然。智者指出的路徑容或不一,但方向是一致的。而鼓吹縱溺肉體的,多是無智之輩,或別有居心之徒,例如當代的商業廣告。處於商業廣告不斷洗腦、欲望橫流的現代社會,我們能不能抉擇正確的道路呢?
攝影:梁寒衣
人依社會而生存,然而,社會的愚妄也經常是個人愚妄的主因,以及智覺的阻障。但也可以反過來說,個人的愚妄加總起來才成為社會的集體愚妄,而個人的智覺也可以是啟動社會智覺的鑰匙。
「自黏標籤」和「我所鳥」是我們生命中每一刻都在發生的事。正因為時時刻刻發生,是那麼自然,儼然是生命該有的面貌,而喪失想像力去設想另外的可能,於是時時受其迷惑、宰制。「吃人」一文中也揭示了社會集體愚妄所造成的習慣成自然,是多麼可怖。人依社會而生存,然而,社會的愚妄也經常是個人愚妄的主因,以及智覺的阻障。但也可以反過來說,個人的愚妄加總起來才成為社會的集體愚妄,而個人的智覺也可以是啟動社會智覺的鑰匙。「自黏標籤」和「我所鳥」充斥世俗各種領域,自不待言,而現身於追求脫俗的道場,則更令人警惕。在追尋自我的同時,我們很容易用那追尋的外衣來欺瞞自我,將自我裹覆得更緊、更嚴密。加入一個修行團體,崇拜一位上師,有可能只是在附驥尾而致千里,以有名的團體、崇高的上師來墊高自己。在道場當義工,有可能只是為了博得尊重和讚美,提高渺小的自我價值感。熱心服務,有可能是因為不甘寂寞。樂於「度人」,有可能是傲慢和權力欲作祟,藉此膨脹自我。每一種表面的善行和美德,都暗藏與其相應的心靈陷阱。我不是說我們不要加入團體、不要拜師、不要當義工、不要幫助人,而是必須認清當中的陷阱,時時檢省自身,避免落入。惡行之惡人盡皆知,善行背後的人性陷阱卻是更難察覺的。
攝影:Nicole
每一種表面的善行和美德,都暗藏與其相應的心靈陷阱。我不是說我們不要加入團體、不要拜師、不要當義工、不要幫助人,而是必須認清當中的陷阱,時時檢省自身,避免落入。惡行之惡人盡皆知,善行背後的人性陷阱卻是更難察覺的。
梁寒衣以清澈的目光,犀利的筆鋒,替我們描繪出一幅標誌著棘刺和險坑的心靈地圖,我們可以藉此檢視自己的內在,在邁向智覺之途的過程中,知道方向,懂得避險。文學家常常勇於透視人性的黑暗,在心靈的騷亂蕪穢中尋找生命的出口,那分誠懇和勇氣雖令人動容,但往往只有撫慰的力量,而缺乏超脫的智慧。宗教原本以教導超脫的智慧為務,但經過體制化和世俗化的宗教,也許是為了給大多數門檻外的信徒信心,往往法相莊嚴,粉飾太平,不去揭示智覺途中的棘刺、黑暗、險坑、膿爛。然而,這些人性中的蕪穢卻是尋求智覺之人所必須面對的。以「佛化文學」為念的梁寒衣,既擁有文學的真誠,又有宗教的超脫智慧,而豁免兩者之弊。然而,這也注定梁寒衣是寂寞的。喜好文學者,寧願耽溺於生命的黑暗騷亂之中,嗜味那濃烈情緒帶來的存在感,而不願求解脫。信奉宗教者,寧願等著佛菩薩來拯救,而不願面對自心的黯黮,費力自救。因此,可以想見,梁寒衣的讀者必定只是極少數人。
相對於前幾本著作,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」更為平易近人,更從基礎上明確揭示人性的陰污。如果「優曇之花」和「丈六金身,草一莖」,是一位遠遊者隨行隨記沿途的景色,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」則較像回顧所來徑,費心畫下地圖,以資後來者尋索。前兩書若是我們境界未到,很可能覺得有隔礙,如霧裡看花,雖知其美而不能親歷其美。「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」則具體指陳每個人都可能有的心靈棘刺,因為那是生命真實的經驗,也就感覺到親切。
阿波羅的所有神諭,也許都比不上德爾菲神廟牆上的「認識你自己」重要。認識自己的傲慢、諂曲、怯懦、憎恨、嫉妒、貪婪、恐懼、慳吝、毒惡、虛偽,也認識清淨無染的本心。六祖壇經說:「識自心眾生,見自心佛性。」欲見清淨的心靈,須從心靈中的染污、黑暗、烈燄見起。在黑森林裡迷路的但丁(迷惘是追尋的開端),歷經地獄、煉獄的洗滌,層層轉上,最後到達天堂,得見上帝的永恆之光,完成心靈的淨化之旅。我們尚未能見自心佛性,但可以先識自心眾生。
攝影:蘇仁浩
阿波羅的所有神諭,也許都比不上德爾菲神廟牆上的「認識你自己」重要。認識自己的傲慢、諂曲、怯懦、憎恨、嫉妒、貪婪、恐懼、慳吝、毒惡、虛偽,也認識清淨無染的本心。
欲見清淨的心靈,須從心靈中的染污、黑暗、烈燄見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