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：
「劫後幽芳須著眼」係梁老師近年蟄隱山居，最新之散文作品，今首回刊出，值得力薦。
劫後幽芳須著眼
——梁寒衣
〈慧焰禪人索茶〉 虛雲老和尚
春光富足野人家，不問優曇問苦茶；
劫後幽芳須著眼，四時無謝亦無遮；
無影林中一樹花，非紅非白徧天涯；
可憐門外旁觀者，信手拈來當作家。
返魂
晚秋時分，舊宅老牆畔的曇花忽然綻開了：一朵朵，自黑暗中伶娉浮出，如揚張的鶴羽般，纖纖皚皚，而皎素。
貞峩。是雪的潮騷與澎湃。
夏日時，以為錯過的，竟爾回魂，且如是芬芳郁烈、珂珂雪素！――為了養疾，搬至50號禪堂，怕也有二、三年了！那麼長的時光，老屋始終空廢著，漫室的書籍在凋殘的青藤下閃著寂悒的幽光，地板上落著一圈一圈的塵埃，今日的，蓋過昨日的。腳板踩著，如踩過一段一段砂磧，空荒，而透明。
霏霏雪雪，砂砂磧磧。捻著光華，如攬明月般，走下地下室禪室。禪座空靜，一如昔時離去的情狀，禪案上仍妥貼置放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：那是虛雲老和尚，披著墨黑的緇衣，鬚髮斑白，靜穆握著唸珠――離去時，將他置放著，作為永恒的鎮守。如此，春秋代謝，無論何其滄桑，何其灰塵蔽垢、夷毀！當我歸來，將能於最促短的光隙中，瞬間接軌，回歸最深定、本初的禪寂。在於，禪柱子在此！金剛杵在此！
留下照片，僅是留下心臟。避免屋宇枯萎，且遺忘！
優曇與苦茶
曇華皎皎，供了佛，供了和尚。芬烈的香息中，迴盪的卻是這首〈慧焰禪人索茶〉――古德道「具參方志，須具參方眼」――這名「瞎卻隻眼」的慧焰禪人，約莫把毛茨土階，深山索隱、深行保任、樸素耕耘的老和尚，視為至至尋常、普通的老農、老鄰罷，以致，對面不識，當面蹉過！……向他要了最為皮相、最不值一道的「春茶」（看他採茶、耕茶、有茶園！），不知向他叩索心魂內裡秘卷珍藏、至為稀有、無上的「優曇缽花」――所謂的「西來之旨」和「靈明一悟」。
分明淺薄，連參方眼也無！但此慧焰「禪人」，宛然也是個能說會道，善於拈取、說提宗門公案的「禪行者」――可惜，卻僅是個不悟本真、徒逞唾沫的「虛掠漢」。
慈眼的和尚，怕是贈了茶，也附了詩，以為提醒。
至於，醒不醒，端視行者自我的覺知力，以及「催折慢幢」的能力了。
一時現
曇花，自然不是「優曇花」；古籍中所記載的「優曇缽花」，本是非世眼能見的「天上之花」，三千年著一回花，唯有轉輪聖王應世或諸佛出世，始才花開嚴麗。「如優曇花，時一現耳」――經典中，因而常以之象徵如來，以及如來法教的甚深、微妙、希有。
然，就「一時現」，就其剎那、瞬息，此世中怕也沒有一種花絮較之於曇花，更肖似、逼近優曇缽罷。光華煬耀，如鶴羽般岑白迸放、岑白遨展的花頁，不過一夕、一夜，即輓歌般閉合凋萎。如是，捧著她，即若捧著一張希美、澄湛，卻也必死、必夭的容顏。
死生迅速，於是，力參、力叩、力圖顛峯與極致！由是，傾心髓、眼目、四肢一併猛然支張、璀然綻放！曇花之美，令人冥想，賭一生，孜孜窮詰底蘊、力叩真諦、力搏生死的行者。
燃燈般地，她於冥闃長夜中貞然怒放，唯有那於長夜中同樣警醒、深思、叩尋著的，始能以同體之心諦了、照見。
較之於她那空靈、縹渺、嚴潔得近乎恍惚的縑美，任何的花絮與之相對（那怕是宿所悅好的山茶、蓮、荷……）皆不免於沈重、溷俗。在於，此花本帶著一種出塵、出世、非人間的神質。
雪色岑寂，不可挽留，僅能定格、冥契於心室。作為長碑與荼照。
如同那張老而又老的照片。
他是人類之中的優曇。生於世，且出於世；蒙於塵，且離於塵。
總能照見他面容上的雪色與寂影。
一個涅槃之姿，
清堅獨立，寂然，且鏗然！
劫後幽芳
一連三日，一盞盞曇花，水晶般，鎏照四壁。封埋的禪室儼然呼吸、復活。
悠漫的十五、六年光陰，這座黑洞洞、窟穴一般的地下禪室，始終是一己跏趺、禪座的場所。日日無光，人、燈須一併醒覺，以免瞎子般跌墜樓梯；到了冬日，地氣沍寒，便凜冽、潮霏，如一座冰窖。得冰著指節，忍著支解的脊骨，爬梳過一卷卷古卷。
及至肺疾搬離以前，它那夏烈冬凜的體溫，一貫是唇齒相依的。
而這株曇花，也是同一入住的時光，自家鄉母親的故園中移來的。從潦潦唯有的一枝片葉，一只寒傖的塑膠盆子，以及半缽瘠土開始。埋首經卷，不曾加意施肥、照料，她卻也蹲踞牆角，孜孜默默，努力尋著光隙，抽出一扇一扇扁長的葉片。
一到豔夏，便如羽群張翅般，岑白迸放出花絮。
離開的二、三年，書房外乏於照管的植木，竹枝、火鶴、榕樹、軟枝黃蟬……皆一一乾涸萎死，唯有這株曇花，仍在艱難荒墟中，拄立昂首，且一如既往，於葉畔間，綻開一蕊一蕊拇指大的花苞。
不確知它是如何存活的？更難曉了它是如何開花的？且還如此連連緜緜，迸放，如白色煙焰！
「劫後幽芳」老和尚的偈語恰足以摩捏它的現狀――雖然，這四個字，底蘊深奧、而無際，既指涉禪人歷經苦辛、歷劫生死，所透破的本參與真面，也象徵「歷經九磨十難」而深行保任、深行菩薩道的和尚自體。
它是一記充滿意志的轉語，留給所有自灰燼、挫折、苦難、夷毀……中不屈不撓，攀昇、與再生的生命――無論世間、出世間皆然；說的是――
歷劫無悔，滄哀不變，堅持生命本初的懷抱與願力，繼續前行，且叩尋，直到認證真正的「劫後幽芳」，揭破其底蘊與奧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