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AI繪圖:梁兆禎
沒入荒草的觀音
梁寒衣
秋江清淺時,
白鷺和煙島;
良哉觀世音,
全身入荒草。
這是百丈端和尚為天台德韶國師的涅槃「四料揀」所作誦偈。禪宗強調「自性佛」,自然也便強調「自性觀音」……以是六祖說「慈悲即是觀音」:人人體內本具一尊佛,亦本具觀音的悲智慈仁,端看我們是否要使之出土,抑或令之「沒入荒草」,為無明草、無明棘刺、葛藤所淹沒掩埋,而不得出身與透脱而已。
因之,此偈就第一個層次,明顯地,指涉的即所有不修行,或覺觀、內照不足,修行未至未抵的凡夫,由於不信、或無能認證「體內這尊觀音」,自然也就任由無明荒草肆意抽長,隨風抽刮(註),而恒處於「良哉觀世音,全身入荒草」的狀況:可惜一尊觀音,悲美端嚴,卻全身擦滅、吞噬於荒草!為之「無化」,不見踪跡眉眼。
歷來祖師於茲深心體會,憫此群盲,更提斯道:「觀音菩薩全身現,切忌相將草裡行」,要行者恒恒警醒、覺照本體、「不與之俱去」:他家的無明固是他家的無明,不可一念不覺,彼此互為對流,增長,激化,互起嗔癡愚慢,而相牽挽拉扯、更向無明深草裡行。獨自一人時,本該識取、理會得一己自性中的觀音,留心三毒起動,不失慈智,不令他没入荒草堆中。與人相處,對境,對事,共話共語,更不可無明草叢聚,互為增長、牽拖、蔓衍,形成無明窠窟、無明燎原――從一草垜,增衍為叢草垜、叢荒茨,最終,唯見一片荒蠻荒騃,無一個是智人!……直就是「相牽草裡行」了:不是同讎敵慨,引為知己;就是彼我怨結,愈結愈深……兩者,均不離「相將草裡行」,也皆一共黑迷,自損、損他,創害彼我生命與慧命。
知如是,祖師們更進一步鉗鎚道:「入荒草不揀,忒煞顢頇!」――顢頇,即不明事理、昏聵糊塗。此偈就上機,本用來警誡禪匠須具洞識法器,擇人、辨材的眼目;但就尋常修行,也足以榜貼胸前,作為反思,問一問自身:是否恆常墜入荒草而不知不覺、失其覺觀,不知淘濾、檢省?乃至於修法,於人,於事,都恆任習氣,恆處於模糊、籠統,一知半解、昏鈍矇昧的狀態?端端便坐實了「入荒草不揀,忒煞顢頇」。
若如此永永無明草不辨、不揀,不知、不察,不剷、不剮,又如何談修行?準此,任怎麼出出入入道場十幾、二三四十年,乃至百年、百世……也衹是「全身入荒草」,「草裡漢」一箇!
更遑論一俟善知識指出荒草,則反撲反噬,種種盲草毒草、惡棘惡刺,乃至荒草間孵育隱藏的群蛇猛獸,蜈蚣、蚰蜒、蠨蛸蠍蚤……紛紛洶湧、掀搗而出,翻為怨恨、夷毀、讎懟、與創害了!

AI繪圖:梁兆禎/設計Nicole
以是「良哉觀世音,全身入荒草」,此偈就禪宗,就更上乘的層次,乃指傳法者的「入廛垂手」:正因悟道明確,深深契識、捫摸了體內這尊觀音,不忍群生就此蹉過,就此淹沒,祖師們於一定程期的保任、坐穩後,通常也將回歸塵寰,向無明叢草、無明窠窟中指陳見性、撥開眼目。如斯也就再一次形成「良哉觀世音,全身入荒草」的局面:得全身踴入,赴火赴水、赴泥赴爐,於蓁莽叢叢、人性魑魅間,與有情的無明草、無明習性、無明坑塹一併拉拒、拔河……這是為什麼碩機弘聖道:「一齊躍入紅爐裡,參天烈焰亙古今」,所指的即是前祖、後祖,師師相付,為續祖燈,為指陳見性的「相牽草裡行」、「全身入荒草」。而所謂的烈焰紅爐,俱不出於人性的無明五毒,也皆來自於不剪不裁的無明草、無明棘刺。
如是更要申明「十字街頭石獅子」――要辦道,就得具足「不動道場」,能如一頭石獅般,安忍群蛇蠕動,無明草深、無明刺戟而無動。它是「入於荒草」之奥:見彼我寶性不異,因於大悲,為揭剖荒草荒蠻中淹埋的觀音而來。
不入荒草,不披荊戴棘,則不能睹面相呈,示彼我本真。
但,入了荒草,就定能撥出一尊、半尊觀音嗎?
未必然!
「法堂皆是草!」古德如斯太息,憂危著宗門的凋零以及佛法的式微。
縱使修證具足,而因緣不具足,則影來影去,出沒荒草、烈焰焚荼,也未必真能打撈得一隻金鱗。僅能說不負祖佛,不負本願,頂戴過觀音了!――此一尊,彼一尊,一一頂戴,只是荒草隔礙,對面不相逢!
就現象,就肉眼,彼我一般沒入荒草,僅是因地、志欲炯然天淵:一因暗冥、業果,一為照明、啟蒙;一因迷倒癡惑,一為揭剖「祖師西來意」。
「法堂皆是草!」――作為佛弟子,聞此提拈,更該惕勵反觀、恆置額首。尤其,所謂「修行」,之所以「入道」、「入於法堂」,其目的,本為內調心性,照見無明草、剷除無明草。若果恆隨習氣,不見不覺,一任無明草長,不剪不剷,又如何談住持佛法、振衰起弊?緣於本身便是「草」!便是「衰」與「弊」!
大鑑襌學會迄今圓滿十七年,法堂十二年;十七年,已足以使一個漫地爬行的嬰兒長養成為一名卓然獨立、能向前開創理想與懷志的青年了!準此,更必須立地反觀,自我一路行來的進益、損墮,其荒草的覺與不覺,剷與未剷――若剷,又剷下幾分?添了幾分?究底是漸行遠離、出了荒草?抑或更深行深向、沒滅入荒草?
這就是為什麼呈上這幅〈觀音踐棘圖〉的理由――今年六月,病之極,姪兒依所書百丈端偈意,為山中描畫了數幅赤腳遊步荒草的觀音――唯因深凝深觀祖師、菩薩肖像以為療病,本即山中慣有的習性;打從一開始練習AI繪圖,孩子便是如此摩畫著祖佛容顏,遞來一張張內含明月的療病之方。
鷺鷥或立或飛,而出沒荒草叢棘的觀音,有的憔悴瘦削,有的紆思深邃,有的沈凝獨立、巍然莊美……如一的是,一樣含慈的眉眼,垂看著掌中所拈的荊棘之花――然則,不深行踏入荒草棘刺中,不以血乳灌溉滋澤,即無所謂荊棘篷中的斑爛花開。
瞭然,這群行於荒草的觀音並不來自心外,不是近二十餘年之於此偈的深味涵泳,則無法相逢此圖相――如是,且將之視為一把利器,藉此剔開荒茨,審觀自我的修行,露布隱覆荒棘中的觀音。
他,一向是山中給予孩子的練習功課;但,善哉是時!也許每一位學子都該正視此課題,開始練習摩畫,同時,審察身內、身外荒草叢掩下的觀音。
問一問自身的信與不信,修與不修,出土與不出土。
想觀此觀音群相嗎?用功吧!
祝福。
寫于二〇二五年十月二十日,大鑑年會前
(註)風,為雙關語,既為現實、現象的風,更指境界風、心風。

AI繪圖:梁兆禎/設計Nicol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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