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馬之冥想,之一
──調馬者(註一)
梁寒衣
竹風清浥,彼時,世尊住於王舍城迦蘭陀竹園。城中,有著巨大熱鬧的馬墟、馬市,良馬一時畢集,相馬、看馬、買馬、販馬者……也一時畢集。
「世尊!我觀世間群生甚為輕賤,直如群羊、群羔一般,脆弱薄劣!……而我獨愛著馬,愛其倜儻神俊、千里行役,亦堪能調馬馴馬!──無論何其狂逸狂放、傑傲難馴的馬種,我均能以各種善巧技藝、瞬間使其呈現自我的病態、病灶,加以對治、調伏。」調馬師只尸前來朝覲世尊,他低伏於地、虔敬頂禮;然則,當世尊問起他的志業,他卻不無自負、貌似傲岸地回答──但,這樣的自負、傲岸,卻一無輕慢之意,僅是只尸的「如實語」罷了。古印度習俗,專業、技藝者往往自成一特殊群居的聚落,而只尸為馬師們的「聚落主」,意謂他是「師中師」,是所有馬師中至為第一堪能,而備受景仰、愛戴的。他前來見佛「取經」,亦唯只願直言坦率、以真見真。
竹風映著世尊的面容一片碧渥柔和,祂看得見那份傲岸背後的赤坦、磨礪、與虔懇,那人本是冶煉而後的真刀槍,以是以如斯的態度呈現了其不偽與直心。「那麼,你是用哪幾種方式調伏馬匹呢?」世尊煦然垂問,如對赤子。
「我用三種方法調伏惡馬:第一,柔軟。第二,粗澀。第三,柔軟粗澀兼行。」只尸答得簡潔,唯因他於如來眼底瞭望到祂將理解每一簡語中的重量……一己並無須費力多言。
「倘然你以三種善巧調伏,馬仍不調不馴,你當如何?」竹枝翠色青青,世尊的心很是輕快。人師與馬師──祂正面對著另一調御者呢。
「三種運用、使盡,若還不調,我便殺之!」只尸眼目明晃如火、不假思索地說:「在於,不令之更辱我!──不污瀆、毀辱、作賤一己聲名!」
是啊,更與如斯惡馬厮纏,也無非徒耗光陰、心血,作賤、損辱業已建立的聲名信譽,更遑論手畔更流出此類惡馬了,直是英名盡毀!……
簡扼的答語中,世尊聆聽著馬師未說的心音,如風中波波洄瀾的竹音。
洄瀾漸漸泯息,頓了頓,馬師敬問道:「世尊為無上調御丈夫,宇宙至高至聖,又是以哪幾種方式調御修行者──那些宏偉丈夫們?」他才是來就教於祂,請教調御工夫的。
「與你一般,也以三種方式調御修行者,即:第一,一向柔軟。第二,一向粗澀。第三,柔軟粗澀兼行。」世尊恬然解釋:「所謂一向柔軟,即是以正向、策勵、鼓舞的語言,一一敘明,什麼是身善行,什麼是身善行的業報;什麼是口善行,以及口善行的業報;什麼又是意善行,以及意善行的業報。如何可昇往天,可成為人,可成就善趣、化生,如何則可通往涅槃……這即是柔軟語、柔軟教化法。」
「所謂一向粗澀,即逆轉過來,以負向、警醒、鉗槌的方式,揭剖何謂身惡行,以及身惡行的業報;乃至口、意惡行,以及口、意惡行所招感的業果。剖析如何是為地獄,如何是謂畜生,如何是謂餓鬼……如何成立惡趣,又是如何通往、墮於惡趣之門……這即是粗澀語,以粗獷化導不馴的方式。」
「所謂柔軟粗澀兼行,即依當機、當人、境界境相、事件因緣的不同,而權巧變通,兩者交雜使用──有時揭明身、口、意的善行,以及其一一相應的業果;有時闡述身、口、意的負質惡行,以及其相應的惡道惡趣……依此正向/負向的交替運用、行使,剖明生命向上、向下,昇沈浮墜之道。」
「萬一,三種用盡,仍無法調攝調伏,該當如何?」只尸思惟半晌,謹微問道。
「與你無二,殺之!以免辱我!」世尊斬然回答。
只尸不覺凜然。面向無以調馴的惡馬,舉刀、落刀,殺之、宰之──一生之中他究底屠宰過多少如斯的惡馬,且可雙手濺血、眉毛不動、當殺即殺。然則,世尊的話語仍如一道霏凜的電流、剎那霹靂通過全身,使他膚肉倏起疙瘩,如長霉苔。他宰的,是鈍化無感、不聽話、不作用的畜牲。唯是畜生而已!但,世尊說的,卻是人──人,亦可以屠殺嗎?「如來聖教,據說以慈悲為法則;殺生是不清淨的,而世尊亦不殺生……為何現在卻說殺法,欲下刀行殺──此是何義?」馬師沈默著,久久,久久,如低低墜下的竹葉……問道。
「如是,如是!如來法中殺生誠然不清淨,亦不殺生。然,如來法中,當依三種模式對治不調伏者,即:不復與語。不教。不誡。」世尊語重心長,凝視著馬師:「智哉馴馬者啊,你認為如何呢?如來法中,不復與語,不教,不誡,豈不是死嗎?──殺死、斲斷了法身性命!」
再一次如電流地通徹全身、凜然毛豎。是了,他是一名馴馬者,深知拼盡全軀、卻無論如何均總無以調伏的粗弊惡馬、野馬、狂馬,之於一名調馬者的創害、磨滅、與反噬性……那是氣力心血無窮無盡地銷耗、磨碾、拉鋸、與浪施!迭經苦役,只尸理解如來說著什麼,因之,無論如何也決不肯令自身成為另一匹惡馬──如來法教中另類難調難馴的剛愎惡馬!只尸如是不由自主、深深深深伏跪地面,頂戴佛足,誓願道:「此為真實諦理,如來法中,不復與語,不教,不誡……不為管束,任其自生自滅、暢所欲為,則必死無疑!──死卻自身的法身慧命!世尊!我從今將永不為惡馬,亦將永離一切諸惡、不善之業!」
迦蘭陀竹園的昏暮,竹風婆娑,搧起炎濁赤土中的一段段清涼。馬師走出竹園,感到頸後貼膚貼體、一個溫柔的印記與撫觸。他捫摸著,是絮絮竹風中一片墜入頸領的竹葉,碧亮澤閃、帶著新綠的輝光。
是今春新抽的竹枝吧!他拈著碧翠竹葉,放在鼻梢嗅了嗅,作為聚落主、領袖群倫,他將返歸告訴馬師們,歸命無上調御、不為人中惡馬的重要。
──這即是所稱的如來的「觀機逗教」:行過漫開蓮華的淤泥沼岸,則敘述自性清淨,如蓮華般出於五欲淤泥的無染。望見緜延無際的恒河長砂,則擬喻累世長劫如恒河砂數的久遠、遙迢,其修行如此,流轉如此,無盡供、無盡捨亦如此。遇見醫者,則揭明如來法教為世第一的「阿伽陀藥」,能治一切無救無醫(註二)。相逢馬與馬師,則以彼證此,論述御馬、調心之道。如是,基於「心相應」,能呼應對方的根機、經驗、心意,法義、諦理將以鮮活獨特的方式,永不佚失地銘刻胸間,成為種火,成為覺醒。
寫于二〇二四年五月廿四日
(註一)參見印順編《雜阿含經論會編》(下),如來所說誦第七〈馬相應〉,正聞出版。
(註二)阿伽陀藥,譯為「普去」、「無價」、「無病」,此藥能普去一切病,對治一切毒,故為無價之上藥,亦稱為「不死藥」。此藥常用以譬喻諸佛,唯因如來為「大醫王」,能對治人類身心的種種煩惱五毒。

攝影:蘇仁浩